第八章

珍妮合上了她手中的書並為晚餐的深度而皺眉。她在等待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他的研究要麼是打破思維的,要麼是純粹胡扯,而他如今手中掌握著諾亞的未來。而她甚至都不能讀完他的書。

她試過了。這本書看起來很嚴肅——她得在網上預訂,因為二十年前出版此書的學術出版社已經破產了,而買紙質書花了她整整55美元。這兩周來她一再嘗試想讀這本書,就如她計畫的這次會面一樣;然而無論什麼時候當她專心致志地閱讀安德遜的某個例子時,她的腦子開始充滿疑惑。

這本書里寫滿了案例研究,來自泰國、黎巴嫩、印度、緬甸和斯里蘭卡的孩子們發出關於他們有其他母親和其他家庭的陳述。這些孩子會有和他們家裡或者鄉村文化不一致的表現,並且有時候會對住在幾個小時路程之外的陌生人產生強烈的依戀,似乎他們從前一世記起了那些人。他們通常有恐懼症。這些案例都十分令人信服並有種奇怪的熟悉感……但是它們怎麼會是真實的呢?

她發現自己重溫這些相同的案例後,卻並沒有弄清楚到底該相信還是不相信。到最後她完全不能閱讀它們,只能單純地吸收,像一陣濕冷的薄霧,讓人覺得深深的不安。那些似乎記住了前世的孩子原來在亞洲某處販賣茉莉花或者在農村種水稻,直到他們被一輛摩托車撞倒,或者是被一盞煤油燈燒死——和諾亞一點關係都沒有(或者完全相關)的生活。

珍妮的手指划過她兒子柔軟的頭髮,僅有的一次對他們頭上固定在牆上的電視表示感激。(什麼時候那些加入到機場的餐廳會假設他們的顧客需要無盡地盯著電視屏幕?)她抽出了文件夾里她從電腦列印出來的資料,再次看著那位醫生的資歷:

傑羅姆·安德遜

醫學博士:哈佛醫學院

文學士:耶魯大學,英國文學

哥倫比亞長老醫院任精神科住院醫師

紐約康涅狄格大學醫學院任精神病學教授

羅伯特B.安斯利,心理學和神經行為學教授,研究前世人格的學院,康涅狄格大學醫學院

這些話的意思足夠清晰,而她緊抓不放的是:一位受過教育的人。她只不過是再諮詢另一位專家的意見罷了。不過如此。而他使用的方法並不重要,只要他能獲得結果。也許這位醫生擁有特別的能夠撫慰孩子的方法,就像有些人能夠安撫馬一樣。這是一項實驗性的療程。你總是會讀到像那樣的內容。諾亞得了什麼並不重要,或者安德遜認為他得了什麼,只要他被治好。

她瀏覽著為諾亞整理好的文件夾。當她企圖贏得新客戶時用的也是同樣的文件夾,只是裡面是鎮上的房子和公寓,而這本裡面的每一部分都被彩色標籤標註好,表明諾亞一年的生活。文件夾里包含了諾亞所有的信息,他說過的和做過的古怪的事:所有事,除了一件關鍵的事。她沒有提到蘭森醫生或是他的可能診斷,擔心安德遜可能會迴避接診和有精神疾病的孩子。

在一家生意很好的餐廳見他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安德遜醫生提議過在她家裡會面——這是他通常的方案,會讓孩子更舒服一些,他說——但是她需要首先了解一下這個人,快速地檢查檢查,所以他們最後折衷約好在拐角的餐廳見。但是,什麼樣的醫生會做家訪啊?也許他終究還是個庸醫——

「齊默爾曼女士?」

一個男人站在她上方:一個又高又瘦的人穿著超大的深藍色羊毛衫和卡其布褲子。

「你是安德遜博士?」

「傑里。」他短促地笑了笑,在擁擠的房間里閃過一排白牙,並向她伸出了手,之後諾亞將視線短暫地從電視移開並用他的小手輕觸了下安德遜的大手。

無論她之前期待的是什麼(很專業的一個人,也許有點書獃子氣,有著立體的輪廓和她在視頻里瞥見的黑色捲曲頭髮),而這個男人並不是。這是一個削減到只剩精華的人,有著高高的顴骨和埃及貓神的發光眼睛,以及漁夫般飽經風霜的皮膚。他肯定曾經英俊過(他的臉有一種強烈的、原始的美貌)但是如今卻顯得異常樸素,就好像他在很多年前就把英俊留在了路邊,就如一件他並不需要的東西一樣。

「我很抱歉如果我冒犯了。只不過在視頻上你看起來——」

「年輕些?」他朝她的方向稍微彎了下來,一絲微弱的氣味從他身上散發開來:她感到那副簡潔、從容的外表下面似乎有著不墨守成規的特徵。「時光飛逝啊。」

就假裝他是一名客戶吧,她告訴自己。她轉換了模式,露出了職業性的微笑。「我有點緊張,」她說道。「這並不是我通常會做的事。」

他在餐區里坐在了她的對面。「這是件好事。」

「是嗎?」

他的灰色眼睛真的是不正常的明亮。「這通常表明案例會更有力一些。不然你就不會在這裡了。」他清晰地說著,每一個詞都清楚地發音。

「我明白了。」她還沒有習慣把諾亞的病當做一個可能「有力」的「案例」來看。她本可能會反對這個說法但女服務員(紫色頭髮;忙碌的)已經在發放菜單了。當她轉身回到廚房時,一個用哥特字母印的YOLO紋身在她肩上蒼白的皮膚上突顯了出來。

YOLO。一句口號,一句戰鬥口號,玩滑板的人口中的及時行樂:你只活一次。

但是這是真的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不是嗎?她從來沒有很深刻地想過這個問題。她一直沒有時間或傾向去思索其他的人生:這一生已經足夠困難去經營它了。這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去為他們的食物、租金和衣服付賬,去努力給諾亞關愛和教育,去讓諾亞刷牙。而最近她幾乎沒有完成好其中的任何一件。這次必須得成功。她沒有別的選擇了,除了給她四歲的孩子吃藥之外。但是她一直在想什麼呢?

噢,對了。其他的人生。而她並不確定相信這個。

然而:她還是來了。

安德遜在桌子對面滿懷期望地看著她。諾亞在看電視,在他餐桌墊上信手塗鴉著。那個信奉只活一次的女服務員過來幫他們點單,又像一陣陰沉的紫色雲朵離開了。

珍妮伸出手並輕輕地碰了碰她兒子的肩膀,彷彿在保護他免受那個人無聲的熱情。「聽著,諾諾,為什麼你不去櫃檯旁邊站一會兒,並從那裡看球賽?那裡近多了。」

「好啊。」他從他椅子上滑了下去,彷彿很開心被釋放了。

隨著諾亞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她的身體似乎縮進了座位里。

櫃檯附近的電視上,有人打了個全壘打;諾亞和這裡的常客們一起歡呼著。

「他喜歡棒球啊,我發現,」安德遜說道。

「當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這是唯一能讓他平靜來的。我曾叫棒球比賽為嬰兒安眠藥。」

「你也看嗎?」

「不會專門去看。」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個黃色便簽本並做了些筆記。

「然而我沒看出來那有什麼不同尋常的,」珍妮繼續說道,「很多小男孩都喜歡看棒球,不是嗎?」

「他們當然喜歡了。」安德遜清了清喉嚨。「在我們開始之前。我敢肯定你有些問題想問我?」

她低頭看著標滿彩色標籤的文件夾。那個文件夾就是諾亞。「這個是怎麼做到的?」

「你說醫療方案?是這樣的,我會問你一些問題然後我會問你兒子——」

「不,我是指——死而復生。」她對這個詞畏縮了一下。「它是怎麼運作的。我不明白。你是說所有的這些孩子都——死而復生了,然而他們記得前一世的一些事情,是嗎?」

「在一些案例中這似乎是最為可能的解釋。」

「最為可能?但是我以為——」

「我是一名科學研究者。我記錄孩子們的陳述並核實他們說的,再提出解釋。我不會直接跳到結論。」

但是結論正是她一直所希望獲得的。她拿起了文件夾並放在胸前,從物質上獲得了安慰。

「你很懷疑,」他說道。她張開嘴準備回答時,他舉起一隻手阻止了她。「沒關係,我的妻子起初也曾懷疑過。幸運的是,我不做相信與否的工作。」他挖苦地抿抿唇。「我收集數據。」

數據。她抓住了這個詞,彷彿抓住了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中的一塊潮濕石頭。「所以她不再懷疑了?」

「恩?」他看起來有些不解。

「你說——你的妻子起初也曾懷疑過。所以她現在相信你的工作了?」

「現在?」他抬頭看著她的臉。「她——」

他沒有想完。他的嘴張開了一會兒,似乎要繼續說,讓他們兩人都有點尷尬,然後他猛地閉上了嘴。然而那一刻已經發生了,無法收回;就彷彿他的防禦,那個保衛一個人的基本天性的普通力場被莫名其妙地打破了。

「她去世了。六年前,」他最後說道。「我是說——她已經不再活著了。」

他悲痛欲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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