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珍妮半拖著半哄騙著諾亞走在街區上時,路邊的瓦斯燈在三月的潮濕混亂里閃爍著,彷彿一座遙遠的指明方向的燈塔。他的露趾手套掉在路上的某個地方了,而他冰冷的手緊握著她的手,將她往下拉扯,讓她難以前行。

她從郵箱里拿出了一大疊潮濕的、乏味的信件(更多的賬單和二次通知)並迅速地關上了大門,將雪擋在了外面。

屋內很溫暖,在地鐵的高峰和大風的白噪音之後只剩下幾乎讓人不安的安靜。他們兩個人在房間里茫然地站著;諾亞看起來昏昏沉沉的,沉默寡言。她關上了木質百葉窗,只留下落地燈暗淡的黃色光亮,並將他放在了播放著DVD的沙發前,(「看,寶貝,是你最愛的小丑魚尼莫!」)將他的一疊棒球卡片放在他腿上。他最近越來越多的像現在這樣,他的歡呼很壓抑,彷彿來自醫生辦公室的陰沉聲音已經深入到他的骨子裡去了。他一言不發地坐著看他的動畫片;他也沒有想要起來玩耍或者在房間里拋球。

她無法驅除寒意;她的牙齒仍在打顫。她是如此地希望這次能成功。她本來很確信這次找的醫生會為他們改變一切。

她燒了壺水,為自己泡了杯茶,為諾亞準備了一杯奶油糖果熱可可,她在馬克杯里放了如此多的棉花糖,以至於快要看不見杯中的液體了。她盯著像白色的小牙齒般的微小糖果在起泡的褐色可可中歡快地上下浮動,然後急忙彎下腰從通道的邊界下穿過並走向客廳,蹲坐下來,這樣諾亞就不看見她在哭泣。振作起來,珍妮。那就像將一隻嚎叫的貓塞進一個包里,但是她做到了。她壓下了啜泣,讓它們在胃裡翻滾著,並站了起來。從後窗看去,雪落在後院里,並一直在下。

當她拿來熱巧克力時,諾亞正安靜地坐著,看著動畫片,並將他的小手放在塑料活頁卡片上,他金色的腦袋向後靠在沙發上。過去的四個月是情感上的不斷嘗試和工作上的損失慘重,但是她得承認她已經習慣那個金色的腦袋總是在她視線範圍內來回晃動,知道他就在身邊的欣慰感。三個保姆和兩個日托所已經退出了,在最後一次慘敗(諾亞從娜塔莉幼兒園的大門衝出去,一直走到弗萊布許大道,離川流不息的車輛只有幾英尺遠)之後,她就放棄了,並將他和她最新的保姆請到她辦公室里玩。他們足夠安靜地(實在太安靜了!)坐著,用他的樂高玩具拼東西,而她的助理皺著眉頭在做設計,珍妮則努力想把她現有的項目多完成一點。

她在沙發上坐到他身邊,手中握著茶,試著取一些暖。她甚至都不介意他身上的味道:那個如今諾亞走到哪裡都帶著的病態的發甜的、微微凝固的味道。

她覺得蘭森醫生已經足夠友善了,當然他也應該如此,以三百美元每小時的價格來說。並且他拿出時間來與諾亞談、與她談。但是到最後他與其他人並無區別。他也沒有答案給她。他會提醒她再等等。

但是等待正是她所做不到的。當她向他解釋這一點時,他則為他推薦了另外一名心理醫生的名字,以防她自己需要治療……彷彿在治療上花費更多錢是他唯一能給出的答案。

「我們現在已經做了三個月的療程了。」她說道。「而這就是你能告訴我的?他每晚都做噩夢,白天經常哭泣。而讓他洗澡簡直是不可能的。」

輕輕在波斯毯上拍打著他的黑色皮革運動鞋,厚厚的鏡片得意地架在他漸禿的頭上,邁克﹒蘭森醫生看起來並不像紐約最傑出的兒童心理學家之一,不管《紐約》雜誌上怎麼寫的。他坐在他皮革扶手椅里,手指交握,毛毛蟲般的兩條眉毛長在他謹慎、粗睫毛的眼睛上。即使在每一個療程中都回答過他的問題,她仍然感覺到他在權衡是否她才是所有問題的根源。

「諾亞已經開始逐漸信任我了。」他小心地說道。「他開始訴說更多關於他的幻想。」

「他的另外一個母親?」她的雙手時而緊握、時而放開。她把雙手放在了膝蓋上。

「那個,和其他事情。」

「但是為什麼他會想像有另外一個母親?」

「通常這些想像出來的幻想是由於家裡發生的家裡發生的事情導致的。」

「如你所說,但我們已經討論過這點了,家裡什麼都沒發生過。」

「沒有超常的壓力?」

她發出一聲輕微嘶啞的笑聲。沒有什麼不是你們導致的,醫生。「治療開始之前什麼都沒發生過。」事實上,她已經快要花光她的積蓄了。她已經將她的個人退休金取現,並且花了她母親留下的她為諾亞上大學準備的一點遺產。(她現在的目標只是讓他能夠平安地去上幼兒園。)她僅這個月就不得不取消了和四位潛在客戶的會面,因為她不能帶諾亞去那些會面或是現場參觀,而她本身也沒有多少時間,時間都用來帶諾亞看醫生了。不久之後她將沒有工作,沒有工作就沒有辦法來支付醫療賬單,也仍然沒有答案。

這些月來她一直在帶他去看別的醫生:神經學家、心理學家、神經精神病學家。諾亞和珍妮都很厭惡這些,漫長的乘坐地鐵、在擁擠的辦公室里無盡的等待,諾亞無精打采地翻著一本《霍頓孵蛋》,而她也翻著一本《時代》雜誌一年的合集。那些醫生和他聊天,對他的腦子做檢查,他們再次檢查了他的肺(是的,他有哮喘;是的,很輕微),接著他們讓他去了隔壁房間並和她談話,到了最後,她會既釋然又沮喪地發現他們什麼都沒發現,也就什麼解決方法都提供不了,除了保證會有更多的檢查之外。而與此同時,她一直在等蘭森醫生的治療時間空出來,因為他理應是最好的醫生。

「我到現在已經去看了三個專家、兩個心理醫生了,再加上你。而沒有人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甚至沒有人能給我一個可能的診斷。」

「這個孩子才四歲。對於獲得一個準確的心理健康的診斷來說他太小了。」

「醫生,我甚至都不能跟我的孩子洗澡。」她最後一次嘗試,是在一周之前,他已經使自己進入到一種狀態可以觸發哮喘發作。

這是他十八個月以來的第一次哮喘發作。她將噴霧器對著他的臉,他不規律的呼吸聲在她耳邊放大開來就像失敗的聲音,她對自己作出承諾:她不會再繼續等他好轉。她現在就會傾盡所有來幫助他。

「行為療法也許會有幫助——」

「他做過了。沒效果。什麼都沒效果。醫生——麻煩你了。您做這一行很多年了。您有沒有碰到過跟諾亞類似的例子呢?」

「我想想,」蘭森醫生向後靠去,將雙手放在了他寬大的燈芯絨膝蓋上。「也許曾有那麼一例。」

「曾經出現過類似的例子?」珍妮屏住了呼吸。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轉而將視線集中在了他鞋尖上。蘭森醫生跟隨著她的視線,他的眉毛皺在了一起,他們兩個人一起看著他的黑鞋子在波斯地毯的紅色方塊上輕踏著。

「那是我很多年前在貝爾維尤醫院當住院醫師的時候。那裡有個小孩經常提起他在戰爭時期所受到的創傷。他會畫跟刺刀有關的暴力圖片。強姦。」

她打了個冷戰。她可以看到那些畫彷彿它們就在眼前,用紅色蠟筆畫的血,張大了嘴的簡單人物線條。

「他來自新澤西州的一個小城鎮,據所有人說,他來自一個充滿愛心的、完整的家庭。他家人對天發誓他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他畫的那些景象。那非常讓人驚恐。他只有五歲。」

一個和諾亞相似的例子。關於諾亞謎題的碎片終於開始慢慢拼湊在一起了,形成一幅畫。她心裡感到一陣輕鬆,但也有一絲不祥之兆的預感。

「那他的診斷是什麼?」

那位心理醫生皺了皺眉。「他比諾亞稍微大一點。但是對於確診來說還是太小了。」

「診斷是什麼?」

「兒童期初發精神分裂症。」他將他的毛衣搭在肚子上,彷彿他說出的話讓溫度下降了幾度。「當然這很少見,當孩子這麼小的時候。」

「精神分裂症?」這個詞在剛剛變冷的空氣里懸掛了一會,像一支鋸齒狀的冰柱閃爍著,在理解降落之前。「你認為諾亞得了精神分裂症。」

「他太小了,就像我說的,難以獲得一個適當的診斷。但是我們必須得考慮它。我不能排除它。」他的眼睛在粗睫毛之下堅定地看著她。「隨著時間增長我們會了解更多。」

她向下盯著地毯。地毯上深紅色的圖案很濃密,深不見底,方塊之中又見方塊。

他停了片刻。「有時候會存在遺傳成分。你說過你對他父親的家庭完全不了解?」

她痛苦地搖了搖頭。在多年來毫無結果的零星的夜間谷歌之後,她試著更認真地搜索來自休斯頓的傑夫。一周之前,她更進一步了:她把兩天之中更好的時間用來瀏覽過去二十年來每個記錄在案的羅茲學者。她集中尋找每一個傑夫和傑弗里,來自德克薩斯州的每位學者及來自其他州的,結果是沒有人看起來甚至稍微像一點那個告訴她自己叫傑夫的男人。她曾給特立尼達拉島的酒店打電話,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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