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遲到了。

這一天開始得很糟糕。諾亞在半夜又醒了,從噩夢中驚醒並從頭到腳都尿液浸濕了。她早上試著用毛巾清洗他發臭的身體,他扭動嗚咽著,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她在他身上拍打著爽身粉,並將生著悶氣、散發著不會認錯的垃圾箱氣味的他留在幼芽幼兒園。

所以:她遲到了。如果不是要去肖家就沒關係的。肖家的創新會讓每一件事都朝著計畫之外進行。他們在兩周之前搬了進來,而那之後她幾乎每天都要來他們家,包括感恩節的早上。

今天他們有一個清單。他們從廚房的電器用具開始,卻結束於客房浴室。

他們三個人站在狹小的浴室裡面,盯著一股細流從貼著昂貴瓷磚的浴室隔間流向嶄新的棋盤格地板。

「你看到了嗎?」薩拉·肖指著細流上的一個發亮的紅色爪手。「它漏水。」

為什麼你們會在客房浴室洗澡呢,她很想問,但是沒問。相反,她拿出了捲尺並測量了浴室隔間的邊緣,正如她所料,是標準尺寸。

「恩,這是標準的寬度。」

「但是你看到它漏水了。」

「是的……我在想……」

薩拉帶著一種貓頭鷹般不解的表情看向珍妮,珍妮已經明白她在皺眉頭。「在想什麼?」

「我是說,這個問題是關於浴室隔間的還是水量的?因為如果用了大量的水,這是可以理解的……」珍妮深吸一口氣,並一口氣說了下去。「今天有人在這裡洗過一次澡還是兩次澡?你們洗澡時間很長嗎?」

天啊,她討厭工作中的這部分。她還不如問他們有沒有在裡面發生性行為。如果有的話,她覺得他們本應該告訴她,那樣她就可以定製尺寸……

法蘭克·肖清了清喉嚨。「我想我們的洗澡用水相當,恩,正常……」他開始說著,當珍妮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

「稍等片刻。」

她瞥了一眼手機。幼芽日托所。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聽著,我很抱歉,我得接著個電話。我馬上回來。」她走進了旁邊的房間。那些老師現在想要幹什麼?也許是想抱怨今天諾亞身上有味道。那麼好吧,他是,但是——

「我是米里亞姆·惠特克。」幼兒園園長沙啞的聲音在摩擦著她的耳朵。

那一瞬間,她屏住了呼吸,膝蓋定住了——這就是之前與之後的那個時刻么,那個大家都害怕會到來的時刻?就如喉嚨卡在蘋果核上,或是從樓梯上跌撞而下?她靠著牆。「諾亞還好嗎?」

「他沒事。」

「噢,謝謝老天。聽著,我正在和別人會面,我能回你電話嗎?」

「齊默爾曼小姐,這件事很嚴重。」

「喔。」園長的語調讓人緊張不安。她在耳邊握緊了手機。「發生什麼了?是諾亞做什麼了嗎?」

隨之而來的漫長的暫停讓她思維慢慢發散,告訴她所需知曉的一切內容,又無從可知。她可以那個女人在電話另一頭的呼吸聲,浴室里薩拉·肖用小聲卻又隱約讓她聽見的聲音和她丈夫講話。「工作怠慢。」她覺得她聽到了這個。

「是他午睡的時候哭了?拉了別人的頭髮?還是什麼?」

「事實上,齊默爾曼小姐。」園長猛地吸了一口氣。「我們應該面對面談談。」

「我會儘快趕到。」珍妮迅速說道,但她的聲音動搖了,恐懼像骨頭一樣刺穿了她專業主義的表皮。

幼芽幼兒園的園長是一位集獅子、女巫和衣櫃於一體的人。整體像一個移動的盒子,一身黑衣從她街舞奶奶的眼鏡到尖尖的及踝靴子,米里亞姆·惠特克留著長發,一頭及肩銀髮帶著意想不到的慾望摩擦著她寬厚的肩膀,彷彿是對時間的奇特豎起了中指。她已經在這個著迷於學校的社區所建的首家幼兒園當了十五年的園長了,因此對於相關領域的大格局她覺得自己的地位似乎頗為重要。珍妮一直都覺得惠特克女士對成人娛樂方式的傲慢之情,透過其表面覺察到了一種同情之意和漫無目的的暖意。

然而現在,處在盆栽植物和書蟲海報之間,坐在惠特克女士對面的一張橘色塑料的小椅子上,珍妮在這個年長女人的臉上看到了遠比她平常華而不實的權威更讓人不安的表情:她看到了焦慮。這個女人幾乎和她一樣緊張。

「謝謝你的到來,」另外一個女人說道,清了清她的喉嚨。「在如此短的時間內。」

珍妮使她的聲音保持平靜。「所以發生什麼事了?」

隨之而來的停頓讓珍妮儘可能地保持呼吸平穩,她聽到了幼兒園跳動心臟的每一次跳動聲,藝術教室的水龍頭聲音,一位老師在唱著清洗,清洗,每一個人都洗乾淨,某處的一個孩子,不是她的,在尖叫。

惠特克女士抬起了頭,目光聚焦在珍妮肩膀稍左的位置。「諾亞最近一直跟我們提到關於槍的事。」

所以這就是他們要說的事情?諾亞說過的一些話?但是那很容易解決。她感到體內的緊張開始放鬆下來。「難道不是每個小男孩都會那樣做么?」

「他一直在說他玩過槍。」

「他也許說的是玩具槍呢,」她說道,惠特克女士看著她。她眼神里包含著一種嚴厲的意味。

「確切的說,他的原話是一支0.54口徑叛逆者步槍,他還說火藥味聞起來像臭雞蛋。」

她感到了一絲自豪之情。她的兒子知道一些事情——諾亞總是這樣,腦子裡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就像學者的腦筋,只不過他所知道的必定是他從哪裡聽來的任意事實而非數學方程式。愛因斯坦的腦子是這樣的嗎?詹姆斯·喬伊斯呢?也許他們也和諾亞一樣,在小時候被別人誤會。但是現在關鍵的是要怎麼和桌子對面坐著的朝她怒視的女人解釋。「我不知道他從哪裡聽來的這些東西,真的。我會告訴他別再提起與槍有關的事。」

「你在試著告訴我你不知道他在哪裡用過槍嗎?或者他怎麼知道槍聞起來像硫磺?」

「他沒有用過槍,」她耐心地說道。「而至於硫磺嘛——我不知道。他有時候會說些奇怪的東西。」

「所以你在否認了?」她不肯看著珍妮。

「也許他在電視上看到什麼了?」

「他一直有看電視,是嗎?」

噢,這個女人啊。「他會看《迭戈和朵拉動畫》和《海綿寶寶》以及棒球比賽……也許娛樂體育節目電視網上播了關於打獵的廣告,或者別的什麼?」

「還有一件事。諾亞提到了很多關於《哈利波特》系列叢書的事。然而根據你說的,你沒有跟他讀過那些書或者放過電影。」

「是這樣的,沒錯。」

「但是他似乎非常了解它們。他一直在到處說著什麼殺人咒語之類的。」

「瞧,諾亞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會說各種各樣的事。」她將腿換了種姿勢。她的臀部在狹小的椅子里要麻木了。她會縮短對加洛維家的拜訪;加洛維太太也許此時正在跟她所有朋友打電話說她錯了,她還是不會推薦珍妮·齊默爾曼建築。她因這些胡言亂語而在流失客戶。「所以這就是你打電話叫我從一個重要的商業會面過來的原因?因為你覺得我家的小男孩說了太多關於槍和哈利波特的事?」

「不是。」

她在桌上整理了一些文件,用她關節突出、戴著戒指的手穿過她的銀髮。

「我們今天在學校談到了紀律。今天發生了一件咬人事件……但是那並不重要。我們討論了我們的規則,傷害別人是絕對無法接受的。諾亞提出——他自己提出——他曾經在水裡呆了很久以至於他失去知覺了。他實際上用了『失去知覺』這個詞,對於一個四歲孩子來說是很奇怪的用詞,你不覺得嗎?」

「他說他失去知覺了?」珍妮試著接受這個說法。

「齊默爾曼小姐,很抱歉,但是我必須得問你。」她的目光終於集中在珍妮臉上,宛如冷冰冰的憤怒的針刺一般。「你有沒有過將你兒子的頭放在水下面以至於讓他昏過去了?」

「什麼?」她對著另外一個女人眨了眨眼;那句質問是如此的惡劣和出乎意料,她花了好一會兒才領會過來。「沒有!當然沒有!」

「你能明白為什麼我很難相信你吧。」

她不能在那張椅子里多呆一秒了。她跳了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著。「他討厭洗澡。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洗了他的頭髮。這就是我的罪行。」

那個女人的沉默透露了她內心的輕蔑。惠特克女士的注視跟隨著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諾亞還說什麼別的了么?」

「諾亞說他大聲叫喚他媽媽但沒人幫他,然後他被壓到水下面。」

珍妮凍住了。「壓到下面?」她重複著。

惠特克女士簡單地點點頭。「請坐。」

她感到十分困惑以至於不能再站著了。她一屁股坐回那張小椅子上。「但是——像那樣的事從來沒有發生在他身上過。他為什麼會那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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