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珍妮穿著她最好的黑色禮裙跪在粉色石磚上想讓自己冷靜冷靜。污濁的洗澡水從地板滲出來,打濕了她穿著絲襪的膝蓋,在天鵝絨邊緣沾上了點點污跡。她一直都很喜歡那條裙子,因為它的高腰很能襯托她的身材,而天鵝絨增添了一番歡樂、帶有波西米亞味的風情,但現在,上面有著一條條蛋黃和像泡沫般發亮的洗髮水斑塊造成的條紋印記,這已經變成她最華麗的破爛衣服。

她站了起來,從鏡子里瞥見自己。

好吧,她簡直就是一團亂。她的睫毛膏將她的眼睛下方暈染成黑色,就像一名橄欖球運動員;她的眼影在太陽穴附近划過一道耀眼的金銅色;而她的左耳在流血。她的髮型仍然完好無損,在她臉龐周圍飄動捲曲著,就彷彿沒有收到那條訊息。

讓她以為能夠休息一個晚上,不需要照看諾亞的這種想法真是活該。

而她原本也是很激動的。

珍妮本來知道為了和一個還沒見過的人的約會而緊張是很不理智的。但是她喜歡鮑勃的照片,喜歡他坦率的面容和友善、微微眯起的雙眼,她也喜歡電話里他幽默的聲音,那種讓她體內產生深深共鳴的方式,逐漸蘇醒了。他們已經聊了一個多小時了,很愉快地發現他們之間有如此多的共同點:他們都在中西部長大,大學畢業後去紐約發展;他們都是一位強勢母親的獨生子女;他們都是長相得體、擅長社交的人,很驚訝地發現在他們所鍾愛的城市裡自己獨自一人。他們情不自禁地會想(他們沒有明說但是都感覺到了,在他們聲音的迴響中,在他們輕鬆自如的笑聲中)是否那種渴望就可以馬上告一段落了。

而他們即將共進晚餐!晚餐毫無疑問是一個好兆頭。

所有她需要做的就是度過那個白天。那是個難對付的一上午,比建築本身更多的是夫妻治療,當費迪南夫婦在猶豫把第三個房間做成健身房還是一個男人空間,而威廉姆斯夫婦在最後一刻才坦承他們他們想把嬰兒房拆成兩部分,因為相比於一件主卧室,他們其實需要兩件,這也沒關係,她不在乎他們是否睡在一起,只是為什麼他們不能在她定下最終方案之前就告訴她呢?這一整天,在這些會面之間,她總會在鮑勃激動的簡訊轟炸中(等不及啦!)查看手機。她想像著他(他是高是矮?也許比較高……)坐在隔間中(或者任何程序員工作的地方)在他手機因為收到她簡訊(我也是!)而震動時的振奮樣子——他們兩個像青少年一樣你來我往地發簡訊,像這樣度過一天,因為每個人都需要一些可以依賴的去撐下去,不是嗎?

而且說老實話,她期待著能度過一個沒有諾亞的夜晚。她已經快一年沒有約會過了。和鮑勃的晚餐激發了她,讓她想起她現在過的生活並不是她所計畫的。

她的整個童年貫穿了她母親不斷重複的一個單身母親的所做的犧牲,說話的同時總是同樣一副再輕不過的悔恨的微笑,就好像放棄你剩下的人生就是你為了你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所付出的代價。儘管她試過,但珍妮完全想像不出她母親除了她本身的其他樣子:她穿著熨燙妥帖且束緊的護士制服,她的白鞋子和灰色短髮,她銳利、彷彿知曉一切的藍色雙眼,絲毫沒有經過時間或化妝品的摧殘,頁顯示不出絲毫悔意(她並不相信這個)。

你不會給露蒂·齊默爾曼添亂。甚至連和她一起工作的外科醫生似乎都有些怕她,有時在超市遇見她和珍妮時,露蒂的眼睛會準確地從她自己裝滿了蔬菜和豆腐的推車移向他們的六罐、培根和薯片,他們會緊張地畏縮。你也無法想像她會出去約會或者穿著除了她那件法蘭絨格子睡衣之外的衣服睡覺。

當珍妮決定生下諾亞時,她就決定了她會和她母親不一樣。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她會在那晚堅持計畫,即使後來事態發展得明顯出錯。

她本來打算提前十分鐘到諾亞的學校,然後在查收鮑勃的簡訊和透過四號教室的窗戶監視諾亞之間交替打發時間。其他學生在做著將塗成藍色的通心粉粘到塑料盤子之類的事,而她兒子,如往常一樣,正好站在桑德拉的旁邊,看著她監督大家的同時,兩隻手在來回拋著一個培樂多彩泥球。珍妮壓下一陣妒意;從他上學的第一天起,諾亞就對這位寧靜的牙買加老師有種難以言表的依戀感,像只小狗一樣到哪都跟著她。如果他對任何一個保姆有一半的喜歡,這會讓珍妮出去約會變得容易得多……

班主任瑪麗薩,她總是洋溢著愉悅亦或是咖啡因,從窗戶瞄到了她,向她揮了揮手,就像她在引領一架飛機一樣,並做出口型:我們能聊聊么?

珍妮嘆了口氣——又要談?——在走廊的板凳上重重地放下一落南瓜燈籠的建築圖紙。

「洗手進行得怎麼樣了?有進展么?」瑪麗薩閃過一抹鼓勵的微笑。

「一點點吧,」她說道,她在說謊,但是她想著總比「完全沒有」要強些吧。

「因為他今天又沒有上藝術課。」

「那真是太糟糕了。」珍妮以一種她希望沒有貶低通心粉項目的方式聳了聳肩。「但是他似乎覺得還好啊。」

「而且他變得有點……」她皺了皺眉,為了禮數而不好往下說。直接說吧,珍妮想著。骯髒。他的兒子很臟。他每一塊露出來的皮膚要麼粘粘的,要麼被墨水、粉筆或膠水弄髒了。他的脖子上曾有一塊記號筆弄的紅色污點,到現在起碼已經有兩周了。她已經盡全力用紙巾和洗手液去清洗他的手和手腕,那就像在砂礫上研磨一般,宛如她用一層膜壓住了他。

有些小孩會不停地想洗手;而她的兒子不經過一番爭鬥根本不會靠近一滴水。感謝老天他還沒有到青春期,就還沒有開始發臭,不然他就會像地鐵里的流浪漢一樣,難聞的味道從下一節車廂就可以聞到了。

「還有,額,我們將要烘焙。明天?藍莓鬆餅?我真不想讓他錯過那個!」

「我會跟他說的。」

「很好。因為——」瑪麗薩將頭轉向了另一邊,棕色的眼睛中湧出一股擔憂。

「怎麼了?」

老師搖了搖頭。「那會對他比較好,就這樣。」

只不過是鬆餅罷了,珍妮想著,但是沒有說出來。她站了起來;她能透過小窗看到諾亞。他在換裝區,幫助桑德拉選帽子。她開玩笑地跟他扣上一頂軟呢帽,而珍妮畏縮了下。他看起來很討人喜歡,但是他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頭虱了。

摘下帽子,諾亞,她默默地用意志力告訴諾亞。

但是瑪麗薩的聲音一直在她旁邊喋喋不休。「還有,聽著……你能讓他不要老是在班上提起伏地魔嗎?這會對一些其他孩子造成不安。」

「好的。」摘。下。它。「伏地魔是誰?」

「哈利波特系列書裡面的?我的意思是,我完全明白如果你想跟他讀那些書,我也很喜歡它們,只是……我是說,當然諾亞比較超前,但是那些書並不是很適合其他學生。」

珍妮嘆了口氣。他們總是會對她兒子做出錯誤的假設。他有一個不可思議的頭腦,似乎是從天上吸收信息——也許是他不知從哪裡聽到的一些評論,誰知道呢?——但是他們總是會曲解這個事情。

「諾亞一點都不了解哈利波特。我甚至連自己都沒讀過那些書。而我絕不會讓他看那些電影。也許是另外一個孩子告訴他這些,一個有哥哥或姐姐的孩子?」

「但是——」老師的棕色眼睛眨了眨。她再次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是又似乎猶豫了下。「好吧,聽著,就跟他說不要再提那些黑暗的東西了,好嗎?非常感謝——」她說著,打開門便看到一群歡鬧的四歲孩子們身上布滿了藍色顏料和通心粉。

珍妮站在門口,一直等到諾亞瞧見她。

啊,這一直以來都是她一天中最好的時刻:他一看見她時眼睛放光的樣子,當他蹣跚前進時裂開了嘴朝她笑著,在教室里跑著跳著猛地投向了她的懷抱。他像猴子一樣把腿繞在她腰間,將前額抵住了她的,帶著一種他自己獨有的愉悅的引力看著她,就好像在說,喔,是的,我記得你。那是一雙她母親的眼睛在看著她,也是她自己的眼睛,從她自己臉上看去是很清澈的藍,宛如一聲有禮的「非常謝謝你」,但是在諾亞臉上,那雙眼睛被大量金色的捲髮所包圍,就完全產生了另外一種效果,以至於人們總是會忍不住看他第二眼,彷彿一種神眷的美落在一個小男孩身上,簡直就是某種把戲。

他使人快樂的能力總是讓她感到吃驚,僅僅只要當他看著她的臉時,她就會這樣覺得。

而現在她和諾亞在天色變暗的十月下午走了出來,感到這個世界隨時都在用望遠鏡探視著她身邊這個一蹦一跳的小人兒。他們在樹下手牽著手走著,路旁的一排褐色砂石一直延伸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她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下,把她的意識突然帶回了鮑勃,那些隱形的大概特徵(低沉的聲音;愉悅的笑聲)還沒有和一個完整的人緊密聯繫起來。

「感覺我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奇怪么?」

「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