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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跟你們講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不會跟你們講那些咖啡館裡的侍者,入殮師,等等……不!……我跟你們說到了公墓……不是本地的公墓……而是在遠郊……在蒂艾 ……甚至更遠的地方……可是我走了……莉莉咋辦?……還有那些貓呀……狗呀……我一點也不覺得莉莉能夠保護自己……她天生就不是那種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債主」們蜂擁而至……怎麼不會呢?!……他們一擁而上……有朋友,親戚,騙子,執達員,形形色色的趁火打劫者!……哦,這種事我們又不是沒經歷過!……是的!當然經歷過!……他們明火執仗……這裡……那裡……別處……無論到什麼地方……可是孤苦伶仃的莉莉如何能對付得了?……

「他把誰都不放在眼裡!……那個卑鄙的種族主義者,我們還沒有把他洗劫夠!……我們要把他的遺孀撕成碎塊!……」

我是不是做了一些反抗呢?……哪會呀!……這和我的種族主義思想風馬牛不相及!全都是偽君子!……白人種很早以前就不存在了……你們看看本·優素福 ……莫里亞克……莫奈維爾 ……瑪德萊娜·雅各布 ……明天還有柯蒂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是我的那本《漫遊》害我鑄下了大錯……對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全都源自《漫遊》……誰也不願意原諒我寫了那本《漫遊》……《漫遊》出版之後他們就要跟我算這筆賬……也許假如我的名字叫弗拉基那……弗拉基那·普羅格羅洛夫……假如我出生在頓河畔的捷爾諾波爾 ……而不是塞納河畔的庫爾布瓦……那我老早就拿到諾貝爾獎了!……可我在這裡出生,連個塞法迪 都不是……他們都不知道拿我怎麼辦……如何把我滅掉……奇恥大辱啊!……關到哪個地牢里去呢?……藉助哪些老鼠的力量呢?……把法蘭絲還給法蘭絲人!……

加入蒙古籍……或者像莫里亞克一樣參加費加拉 ,我就會有小車開了,我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老來就有保障……就會被人呵護、擁戴,我可以打包票!……那該會是多麼闊綽的生活排場啊!我會待在我的小山頂上,居高臨下,擺出權威的架勢……我會給芸芸眾生上海量的道德課,什麼鬼極端主義,神秘主義……我會一天到晚讓人給我拍電視,你們走到哪裡都能看到我的大頭像……所有的巴黎大學 都會拍我的馬屁……讓人如痴如醉的暮年啊!……假如我生在頓河畔的捷爾諾波爾,那我每個月單單《漫遊斯基》那本書的稿酬平均下來都能拿到二十萬法郎……阿特曼也不會跑來批駁我,特里奧萊特和拉朗貢也不會!……

既然我這麼說了……我會去嘗試的……等著瞧吧。

但是,我是在塞納河畔的庫爾布瓦出生的,什麼都沒有我的份,永遠都不會有我的份!……我是本地唯一的頑抗分子!啊!他媽的!啊!恐怖!……證據嗎?……證據呢?詞典上不會有我的名字……不管是在醫生作家……還是在服飾用品商中……什麼地方都不會有我的名字出現!……在《布洛丹名人詞典》里,在《庸人專刊》里也找不到……找不到!還是找不到!……諾爾貝爾·盧庫姆很想把我放進去但搞得雜亂無章!……按他的主意!……文本,詞句,頁碼,顛三倒四!……我堅決不答應!我叫他娘娘腔,基佬,甚至更糟!說他長著一張亂倫的嘴臉,諸如此類……一個地地道道的「咬我吧」式的虐待狂……說完這些話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我的『糞便雜誌』已經對你關上了大門!」……我早就料到了!啊!庸人雜誌!……另想辦法吧!想別的法子打撈麵條吧!……另謀出路吧!希波克拉底 ,幫幫我!……是的,病人越來越少……我已經跟你們說過了……但是你永遠也不能誇海口說你一個病人也沒有了……脊椎推拿技師,沒有正式資格的行醫者,修女,按摩師,總有一些從他們的網裡漏掉的魚……啊!已經沒錢支付營業稅了……還有醫療協會的什一稅和我的人壽保險……拖欠水管工的賬款也付不清……也沒錢訂閱《醫學雜誌》……足見我們的經濟狀況!好啦!……好啦!與我相比的話,最一貧如洗的窮人都是揮霍無度者……

可是,自從奇葩的布爾什維克主義出現後,你就一句話都不能說了……這裡畢加索……那裡布薩克 ……塔特也加入法共……全世界都是受苦的人!不計其數!……才懶得理你呢!……他們的肚子、屁股和他們的頰肉越肥,他們越是世界上最受苦受難的人!別開玩笑!他們會殺頭的……

我對誰都不信任!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們的狗察覺到有什麼異常情況後,汪汪地叫了起來……把人趕走了……貝卡爾 應該是在臨死的前兩天對我說過:「你太固執了,費迪南!……狗是食肉動物,你難道不知道!……你在自找麻煩!……」

我再來說我們的苦處……簡明扼要,原原本本,不開玩笑,下面的小島上,雷諾汽車廠最低等的小工,幹活比我少,卻吃得比我多,睡得比我足……而再過兩天我就要滿六十三歲了……我會詳細解釋的……至於尊敬……他們沒把我活活剁成肉醬我就夠幸運了!「下流坯!……斯大林分子!……納粹主義者!……色情作家!……江湖醫生!……害人蟲!……」這一類的好東西他們可不是悄悄說出來的喲!……而是白紙黑字寫在那裡的!……布告欄上寫得滿滿當當……我還犯了一個該當死罪的錯誤:我免費行醫!……這居然也招來他們的憎恨!……只有垃圾才是免費的!「啊!他想要別人寬恕他!陰險惡劣至極!梅毒!」

我想了一下……有意思的一面……我從高峰跌到谷底……我親愛的老師艾希安·博達前些日子還給我寫信……「你呀,一個如此高貴的靈魂!一個如此傑出的精英!……我最優秀的學生!……」

哦喲!……幸虧他走了!艾希安·博達!「如此傑出的精英!」啊!下默東 人可不這麼看!……上默東人也不這麼看!……他也許看到過那些通告!「叛徒,無照行醫的江湖騙子,斯大林分子,色情作家,酒鬼……」也許所有這些詆毀當中對我損害最大的是這個:「你們知道吧,他沒有小汽車!」

肉店老闆、雜貨店店主、木工,這些人出去辦事都不是步行前往……一個大夫卻要靠步行?……那你這個大夫別人說你什麼都不為過!……沒有小汽車?這笨蛋也太厚顏無恥了!……這種禍害病人的庸醫最好送去絞死!……馬路,人行道,那是流氓走的地方!……是妓女站的地方!……走路去給一個病人看病?……你是在侮辱他!病人會把你掃地出門!……你就抱怨吧!

譬如說,凡爾賽並不遠……你們能想像有哪個醫生會步行去那裡給人看病嗎?……法貢 會步行去?……而且,一個享受社會保險、加入了工會、訂閱了三份四份五份報紙、作為兩三百個億萬富豪的遠方親戚、意識到自己的權利的病人,這樣的病人比路易十四、十五、十六不知道要牛逼哄哄多少倍!……

另外……我讓人忍無可忍的地方!……最要命的地方!……是我親自上街購物……有人看見我手裡拿著兩個網兜!……一個兜里裝著排骨……另一個兜里裝著蔬菜……尤其是,兜里的那些胡蘿蔔!

鑒於我的一把年紀,我顫顫巍巍的模樣,再加上我的滿頭白髮,我興許會被誤認為是「某某教授」……「雨雲」教授,我也許能博得人們一笑……別人會跑過來幫我一把!……可是我的劣跡被寫在了那些布告上……那是真的,不能補贖的……而且我的出生地又是庫爾布瓦!……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海盜……比一個脊椎推拿技師更低賤,而且不是低賤一丁點,是低賤太多太多!……夾在賣草藥的和賣安全套的人之間……比包法利還要低賤!……就是個苦力!……西方世界的苦力!……將來呀,我要去扛包裹:各種各樣的貨物箱,網兜,大包小包!……還有垃圾箱……我還要扛著罪過……扛著稅負……扛著那枚軍功章……扛著我那百分之七十五的殘疾……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搬運工……

盧庫姆是不會幫我的……我不會據理力爭……能引起他注意就好!……

此外,還不只是因為我的年紀和那些通告……還有我們的房屋狀況……「奇怪的是它居然穩立在那裡沒倒掉」……我得親自去開柵欄門……拉開插銷……再插上插銷……可以說把我弄得暈頭轉向……沒有女傭……房子所在的位置不好,我承認……我沒跟你們說過嗎?……它位於半山腰……那地方的確叫人難以忍受,通到那裡的是什麼破路啊!……都是爛泥地……可憐的病人……寒冬臘月……爬坡,在爛泥地里深一腳淺一腳,一不小心脖子就會被摔斷……而我還好意思抱怨!……他們當然不會上來找我看病了……他們永遠也不會上來的……他們沿著陡峭的河岸一直到伊西 ,所有的東西都去那裡採購……去那裡的麵包店,肉鋪,郵局,藥店,麵店,理髮店,酒店……還有那家「大里約」電影院,一千二百個座位……銀幕比普通的大三倍……老天爺知道那裡有多少醫生在走街串戶?我在半山腰上還有什麼盼頭呢?上邊的病人待在上邊,他們才沒那麼笨!斗膽跑來找我的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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