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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不相瞞——這種事我們私下裡說一說就罷了——我眼下的境況比我剛起步的時候還要不堪……噢!是的,我出師不利……我再重申一遍,我是在庫爾布瓦 出生的,塞納河畔……我已經反反覆復說了一千遍……幾番流離轉徙,我眼下的境況確實已經糟糕透頂……你們會跟我說,是因為年紀……年紀來了!……當然啦!……人過了六十三歲,想東山再起談何容易……想要重新發展自己的客戶群……不管在什麼地方!……噢,我忘了告訴你們!……我是醫生……我們私下裡說一說吧,醫生建立客戶群拼的並不只是醫術和良心……還要拼個人魅力,這一點至關重要,舉足輕重……六十歲之後還有個人魅力嗎?……你還可以做模特,做博物館的花瓶……也許可以?……讓幾個喜歡探秘的瘋子對你萌發興趣?……可那些女士怎麼看呢?啊!說的是那個灑了香水、油頭粉面、西裝革履的糟老頭兒嗎?……醜八怪!要客戶沒客戶,要醫術沒醫術,令人作嘔!……要是他腰纏萬貫呢?……還難說呢!……能忍受嗎?哼!哼!……可是,那個白髮蒼蒼的窮鬼?……讓他滾到一邊去吧!我們且順著人行道,聽一聽店鋪里那些女顧客都是怎麼說的吧!……她們在談論我的一位年輕同行……「噢!您知道嗎,太太!……太太!……那位醫生多有眼力!多有眼力啊!……他才瞟了一眼就搞清楚了我得的是什麼毛病!……他給我開了一些滴劑讓我服用!中午和晚上各服一次!……滴劑療效可好啦!……那位年輕醫生醫術高明啊!……」你再等等,且聽她們是怎麼說你的……說的就是你呀!……「脾氣暴躁,缺牙豁齒,愚昧無知,咳痰不爽,含胸駝背……」在跟你算總賬呢!……女人沒完沒了、啰里吧嗦的廢話卻是一言九鼎哪!……男人草草地制定規則,女人只關心正事:輿論!……醫生的客戶群都是由女人組成的呀!……你沒把她們籠絡過來嗎?……那你還是跳到河裡把自己淹死算了!……你周圍的那些女士都是腦殘,都是滿嘴胡話的白痴嗎?……那豈不更好!她們越狹隘,越固執,越愚蠢透頂,就越是至高無上!……把你的白大褂收起來吧,還有其餘的一切!……哪來的其餘的一切啊?……已經在蒙馬特被人洗劫一空!……確實是洗劫一空!……在吉拉東街!……這件事我還是要說……反反覆復地說,永遠也不會嫌夠!……因為我說過的話你們總是置若罔聞……該聽見的東西卻假裝沒聽見!……儘管我已經解釋得一清二楚了……洗劫一空!……一些人,一些想要報仇雪恨的解放者撬鎖闖進我家裡,然後把我屋裡的一切全都拉到跳蚤市場去了!……所有的物品一律廉價處理!……我並沒有信口開河,我有證據,有證人,有他們的名字……我所有的書籍和器械,我的傢具和稿件!……所有雜七雜八的東西!……我啥也沒找回來!……連一塊手絹,連一張椅子都沒找到!……連牆壁都賣掉了!……整個房子,所有的東西!……削價處理!……「一幫蠢貨!」無須再多說什麼!……我知道你們腦子裡在想什麼!……你們這麼想也很自然啦!哦!你們永遠都不會發生這種事!類似的事情永遠也不會在你們身上發生!你們已經採取了非常周全的防範措施!……你們都是跟隨便哪個億萬富豪一樣優秀的共產主義者,跟布熱德 一樣的布熱德分子,跟所有的俄羅斯沙拉 一樣俄羅斯,比布法羅 還要美國!……在所有重要的地方都是意氣相投:小屋,單人房,聖器室,還有鑲木地板!……橫空出世的新型「法蘭絲人」 !……歷史的潮流直通你們的屁眼!……情深義重的弟兄?……當然啦!……還是劊子手的奴才?等著看吧!……抑或斷頭鍘刀的舔食者?……嘿!嘿!

如今,我沒有「巴雄」 了……我從別人那裡借了一副「巴雄」過來,好把那些討厭鬼快些打發走,沒有什麼東西比它更管用了!……你讓他們坐下來,你給他們量所謂的「血壓」……當他們往肚子里塞的東西過多,灌的東西太多,抽的煙太多時,他們的血壓很少有不到22……23……然後沖頂的……生活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車胎……氣壓計沖頂時他們誠惶誠恐……爆炸!死定了!……到25!他們不再跟你嘻嘻哈哈開玩笑了,不再懷疑了!你跟他們說最後的結果是23!……說完你就再也見不到他們的蹤影了!他們逃走時投給你的是怎樣的眼神啊!深仇大恨!……你成了窮凶極惡的殺人犯!「再見!再見!……」

好吧!……我經常把我的「巴雄」帶在身邊,留心我的那些朋友……他們跑到我這裡來,笑話我的不幸遭遇……22!……23!……我再也見不到他們的蹤影了!……總而言之,我並不是在這裡隨口亂說,我確實不想再行醫了……可是,我得熬下去啊!就像在地獄裡一樣飽受煎熬!熬到退休!最後,也許?……沒有什麼「也許」,要攢錢啊!什麼東西都要用錢!而且都火燒眉毛了!……首先是供暖!……去年一整個冬天,屋子裡的溫度從來都沒有超過零上5℃!我們當然已經習以為常了!……已經訓練有素了!……已經在北歐久經考驗!……我們在那裡待了四年……差不多五年……在零下25℃的氣溫下面……在一個廢墟堆一樣的牲口棚里……沒有火烤,絕對沒有火烤,豬都會凍死……絕對沒騙你!……所以,我們久經考驗!……所有的茅草屋頂都被刮跑了……雪花與寒風在屋裡飛舞!……五年零五個月,在冰窟之中!……莉莉害病,動了手術……可是你們千萬不要以為這個冰窟可以免費居住!壓根兒就沒有免費這回事!……不要搞錯!……什麼東西都要付錢!賬單就在這裡,上面有我律師的簽字……領事館證明了的……這個可以解釋我何以如此窮困潦倒!……並不只是蒙馬特高地的那些海盜……和波羅的海沿岸國家的海盜!……蒙馬特高地的那幫海盜很想一刀宰了我,像宰豬一樣,讓我的腸子在勒皮克街上流淌……波羅的海國家的那幫海盜則想讓我染上壞血病……讓我的屍骨留在他們的「自由黨」 監獄……那兩年簡直就是住在糞坑裡呀!……三米長三米寬!……然後他們想到了寒冷……想到了大貝爾特海峽 的旋風!……我們挺過來了!挺了五年,還付了錢!……付了錢的呀!我再強調一遍!你們可想而知,我的那點積蓄!……我的全部版稅!……全被那些旋風一點一點地刮跑了!……加上被法院扣押的財物!……就像是兒戲!噢!我估計到了一點點!……心中隱隱約約的疑惑!……我那套西裝,唯一的西裝,我把它留下來了,西裝是在一九三四年定做的!這便是我的預感!……我不是布熱德那種人,我沒能預見到二十五年後的凄涼晚景,二十五年後一切都玩完了,徹底完蛋,只剩下一具乾屍!……我跟你們講我一九三四年的那個預感就算是開個玩笑吧!……那時我們正趕上穿衣打扮都很艱難的年景……我在歌劇院大道有一個裁縫……「幫我做一套西裝,注意!要特別端莊的那種!……龐加萊 式的!加厚華達呢!……龐加萊穿的那種款式!」

龐加萊剛剛推出了他的流行款式!他的呢子上裝!裁剪著實別具一格……裁縫滿足了我的要求!……那套西服,我現在依然保存著……總也穿不壞!……我已經驗證過!……在穿越德國時它完好無損……一九四四年的德國……正遭受轟炸!那可是狂轟濫炸啊!挨過了那四年……那是用人肉做普羅旺斯魚湯 的四年,到處都是火光衝天,坦克,炸彈!堆積如山的瓦礫廢墟堆!……那套西服已經有點褪色了……但也只是有點褪色而已!而且我後面還穿著它到處坐牢!……還有在波羅的海國家度過的那五年……啊,還有我開頭忘記說了,在從伯宗 到拉羅謝爾 那些東躲西藏的日子……還有直布羅陀海峽的那次海難 !那時候它就跟我形影不離了!……如今他們都在吹噓那種「尼龍」做的男式西服套裝,那種「格雷萬」 女式套裝,那種原子和服……請你們把我的那套西服拿去展示吧!……西服就在這裡!當然衣服已經有磨損!當然啦!緯紗斷了!……十四年的風風雨雨啊!……我們也一樣,我們的緯紗也斷了!

衣冠楚楚,用穿著打扮來吸引別人眼球,我沒有這樣的生活習慣……像畫家那樣……凡·戴克……倫勃朗……弗拉曼克……那不適合我!……我更喜歡不被人們注意,喜歡平平常常的樣子……因為我是醫生……白大褂……尼龍仿製品……乾淨整潔……在家裡穿得端莊得體……但出門在外穿我那套龐加萊就不那麼合適……我也在想,該給自己添一套新的西服了……當然!……省吃儉用……方方面面都精打細算……但我遲遲下不了決心……我像極了我母親……節約!節儉!但我畢竟還是有一些弱點……我母親死於暈厥,心臟病發作,在一張長椅上,她也是餓死的,死於節食,她死的時候我還關在牢里,在丹麥的「西部監獄」……她溘然長逝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我在K區的「死囚室」……我在那裡被關了十八個月……沒有比那些不想聽我說這些事的人更耳聾的了,請放心,我不會老拿這個事出來說的……

我跟你們說我母親,儘管她死於心臟病、勞累、飢餓和所有的一切,但她死的時候依然相信自己只是時運不濟,相信只要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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