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遊走於真實與虛構之間

金龍格

《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以下簡稱《城堡》)是路易-費迪南·塞利納(Louis-Ferdinand e,1894—1961)「德國流亡三部曲」(另外兩部分別為1960年出版的《北方》和1969年出版的《里戈東》)中的一部,1957年6月由法國伽里瑪出版社出版,與《北方》一道被譽為塞利納的「巔峰之作」。《城堡》雖然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但敘述的卻主要是他在德國逗留的最後一段日子在錫格馬林根的所見所聞和各種遭遇,抵達錫格馬林根之前的故事則留給了第二部作品《北方》,而他的遺作《里戈東》則主要敘述他從德國逃往丹麥的經過。這「三部曲」讓塞利納在晚年恢複了名望,而打頭的作品《城堡》被認為是塞利納的「另一部《茫茫黑夜漫遊》」,塞利納在書中不僅講述了自己的流亡經歷,也記錄了維希政權的末日景象。

一、故事背景與作品緣起

1944年6月6日,盟軍在諾曼底登陸。6月17日,已經預感到自己有生命危險的塞利納帶著新婚妻子莉莉,以及他們的貓貝貝兒一起離開巴黎蒙馬特街區吉拉東街4號的公寓,準備前往丹麥,據說塞利納在戰前就已經把自己的積蓄換成金幣安全轉移到了那邊。但當時通往丹麥的路線只有一條,必須經過德國,因此他們只能先去德國。離開後沒多久,他們在巴黎的公寓就被人破門而入,他們的傢具、塞利納的摩托車統統被毀,幾部手稿也不翼而飛。抵達巴登-巴登之後,他們被德國警察扣留,證件被收繳,塞利納要求繼續前往丹麥,或者去瑞士或返回法國,但都被拒絕。這期間,他們一家去了一趟柏林,想拿到准予離開的通行證,但被要求返回巴登-巴登。8月15日,塞利納在蒙馬特的演員朋友、被牽扯進「附敵合作組織」的勒維岡和其他流亡者抵達巴登-巴登。8月底,他們獲准去柏林。塞利納求助早年在巴黎結交的一位德國同行H醫生,該醫生在政府部門擔任重要行政職務,他把塞利納一行安排到離柏林一百多公里的西北部一座村莊里。9月初,貝當元帥和他的政府部長們被德國人帶到了德國南部的錫格馬林根;10月底,塞利納申請去那裡當醫生;11月初,他們一行坐火車從北到南穿越德國,抵達錫格馬林根。1944年11月到1945年3月間,他住在錫格馬林根的雄獅賓館,開始行醫。1945年3月22日,塞利納獲得特別通行證,和莉莉、貝貝兒一起離開錫格馬林根,經過五天的顛簸,最終在3月27日抵達哥本哈根。4月24日貝當元帥向法國臨時政府自首。5月8日德軍投降。12月17日塞利納在丹麥被拘捕。

塞利納出獄後一直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把這一段流亡經歷寫出來。早在1948年夏天,塞利納就跟友人說到過自己在德國的逃亡經過,說他在德國的火車站「坐在屍體上,裡面很黑,很難分清哪是死人哪是活人」,說他在錫格馬林根見到了賴伐爾(法國維希政府總理),到最後「有點喜歡上這個人了,因為賴伐爾好像也是和平主義者和愛國者」。在給《小臼炮》雜誌主編的信中,塞利納提出過這樣的建議:「什麼時候您真該給錫格馬林根出個專號,在巴黎有很多從錫格馬林根死裡逃生的人。等您的稿子都準備好了,再過來找我,我可以告訴您哪些是真實的,哪些不是,因為我是醫生,不抽煙,不喝酒,只喝水,我的記憶力驚人地好。」幾年之後,那些銘刻在他記憶深處的所見所聞都被寫進了《城堡》。

此外,塞利納在1952年出版的《下一次就是仙境》,原計畫是寫他從蒙馬特到錫格馬林根的逃亡經歷的,書中隱隱約約提到了流亡德國的法國人個個身患疥瘡,提到了他給賴伐爾所做的護理,他在自己的賓館房間里給患者看病,「對面的廁所糞便漫溢出來,在走廊里流淌」,而這些恰恰就是後來在《城堡》里出現的情節。在《城堡》里出現的另一個人物卡倫(希臘神話中渡亡靈去冥府的船夫)也已經在《仙境》中提前出場了,已經開始用長槳劈他的腦袋了。《仙境》的續篇《諾爾曼司》沒有再涉及流亡德國,但塞利納一寫完《與Y教授的對話》即計畫寫一本與該經歷相關的新書——《仙境Ⅲ》,只可惜《諾爾曼司》(即《仙境Ⅱ》)銷售慘淡(只賣了7000冊),而且評論界也沒有絲毫的響應,創作《仙境Ⅲ》的計畫就此擱淺,也迫使他轉攻《城堡》,因為《城堡》里發生的那些事法國人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才過去十年,法國人依然會有濃厚的興趣,「那畢竟是法國歷史的一小部分」,誰也無法迴避。事實證明,塞利納選擇這一炙手可熱的題材進行創作是明智的選擇,《城堡》出版後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使塞利納再次受到廣大讀者和文學界的關注。

二、錫格馬林根—丹麥—默東,真實與虛構

(一)錫格馬林根

在《城堡》中,故事發生的地點主要集中在錫格馬林根、丹麥和默東,雖然塞利納在錫格馬林根的逗留只有四個月,是三處逗留時間最短的,但在作品中卻佔用了最大的篇幅。1944年11月初,他抵達錫格馬林根,而貝當的「流亡政府」兩個月前就已經在此落戶。在決定前往錫格馬林根之前,他諮詢過布里農(維希政權國務秘書、駐德大使)的秘書米特爾夫人——塞利納在巴黎的時候就認識她,他希望過去做醫生,負責兩千多流亡法國人的醫護工作。他的請求得到了布里農的首肯,於是,他和莉莉、勒維岡和貝貝兒一道抵達了錫格馬林根。

在抵達錫格馬林根之前,他不是沒有疑慮的,意識到這一去可能會對他個人的前途命運造成損害。到那裡之後,他和政治刻意保持著距離,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給那兩千多名法國流亡者治病上,那些人生活條件極其惡劣卻要不間斷地勞動,健康狀況非常糟糕。他先是在雄獅賓館他自己的卧室里看門診,病人直接睡在他的床上,連擺放醫療器具的桌子都沒有一張,後來他和另一位法國同行獲准使用一名德國醫生的診所。此外,他還要出診,去菲德里斯醫院和火車站,特別是火車站那裡常常擠滿生病的婦女和孕婦,這些經歷都被寫進了《城堡》。

在抵達錫格馬林根之前,住在城堡里的那些維希政府要員當中,塞利納只認識布里農和馬利翁,這兩人以前是做記者的,塞利納認識他們也很正常。逗留期間,他認識了另外一些人,但不包括貝當,貝當從來沒找塞利納看過病,即使是他的私人醫生梅內特萊爾被德國人趕走之後。塞利納給賴伐爾和畢歇隆做過治療,他除了做醫生,並不擔任其他職務,住在條件惡劣、擁擠不堪的雄獅賓館,但和莉莉都可以進入城堡,所以像書中寫到的那樣,對城堡里的廊道和廊道里掛著的一代又一代霍亨索倫王室成員的肖像特別熟悉。

《城堡》寫了不少與這些真實歷史人物相關的事件,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真實與虛構的巧妙結合。比方說貝當的每日「出巡」是真實的,只不過不是像書中寫的那樣步行出遊,而是坐著一輛藍色的敞篷汽車,隨行人員也不是他手下的那些部長要員,而只是一些跟他關係親密的人,一般都是元帥夫人,再加上他的私人醫生梅內特萊爾和教育部長博納爾,而且周圍全是警衛,沒人敢靠近,更別說有一支長龍隊伍跟在後面了,而英國皇家空軍對這支出遊隊伍的「奇襲」以及貝當在危急關頭果斷下令扭轉危局的神話也完全是塞利納虛構出來的(眾所周知,貝當在一戰時創造過這種神話)。實際上,早在1947年,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塞利納就說到過,他在錫格馬林根逗留期間,從來就沒有機會見到貝當。同樣,錫格馬林根火車站的狂歡與混亂,是塞利納對當地日常生活場景的一次集中描寫,賴伐爾在馬路上與農民交談的事是有的,但他在火車站阻止了一場大屠殺純屬虛構。這種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的完美結合更加生動地再現了那個特殊歷史背景下的風雲變幻。

同樣純屬作者虛構的,還有在阿貝茨家的那場晚宴以及阿貝茨與作家夏多布里昂的激烈爭吵場面,因為據考證阿貝茨從來就沒有發出過邀請,從來就沒有跨出過城堡半步。復興查理曼帝國倒是阿貝茨的一個宏偉的政治夢想,另外夏多布里昂經常在錫格馬林根露面也是真的,他跟阿貝茨的友誼也是確有其事,兩人在黑森林中的一棟山中木屋裡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兩人關係破裂也是真實的。

在《城堡》錫格馬林根部分的最後一節,塞利納還運用了「自我虛構」。這一節寫到了維希政府官方代表團去霍亨林青參加畢歇隆的葬禮,畢歇隆因為腿瘸,想讓德國黨衛軍軍醫格布哈特給他做手術,但手術後沒多久就死了,死因不明。代表團的正式成員包括總理賴伐爾的代表加保爾德,國防委員會的代表布里杜將軍和達爾南,再加上新聞部長馬利翁。塞利納沒有任何官職,自然不在代表團成員之列,但塞利納知道那個舉行葬禮的地方,早在1942年3月在柏林旅行的時候就到訪過。他知道代表團參加這場葬禮一路上的奇遇,其中的細節應該是從馬利翁那裡聽來的,也參考了當時報紙《法蘭西報》所報道的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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