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還沒有得知瑪麗娜和迪安娜的死訊。她們既沒有電視機,也沒有收音機,除了綁匪提供的消息之外沒有別的信息,不可能猜出真相。看守們自相矛盾的說法使得瑪麗娜被帶去某個農莊的說法站不住腳,因此任意一種猜測都會陷入同樣的絕境:她要麼自由了,要麼死了。也就是說:過去她們是唯一知道她還活著的人,現在她們是唯一不知道她已經死去的人。

由於不確定他們對瑪麗娜所做的事情,唯一的床變成了一個幽靈。她被帶走半個小時之後,「和尚」就回來了。他像影子一樣走進來,蜷縮在角落裡。貝阿特利絲直截了當地問他:

「你們對瑪麗娜做了什麼?」

「和尚」告訴她,當他和她一起出去的時候,兩個沒有進屋的新首領已經在車庫裡等他了。他問他們要把她帶去哪裡,其中一人生氣地說:「婊子養的,不許提問。」後來,他們命令他回到房子里,讓另一個值班看守巴拉巴斯看管瑪麗娜。

這個說法聽來非常可信。如果「和尚」參與了犯罪,他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來回,而且他也不忍心殺死一個衰微的女人,他看起來像愛自己的奶奶一樣愛她,而她也像寵愛孫子一樣愛他。相反,巴拉巴斯是出名的嗜血狂人,他冷酷無情,而且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非常得意。疑惑在清晨時變得更加讓人不安,當時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被彷彿是受傷動物的哭聲吵醒,那是「和尚」的抽泣聲。他不想吃早飯,好幾次都感嘆:「他們把奶奶帶走是多麼讓人心痛啊!」然而,他從來沒有讓人覺得她已經死了。「管家」固執地拒絕把電視機和收音機還給她們,這也更讓她們懷疑瑪麗娜被殺了。

離家幾天後,妲瑪莉絲心事重重地回來了,這種情緒使困惑的氣氛更加複雜。在清晨的某次散步中,瑪露哈問她去了哪裡,她回答的語氣彷彿是在說真話:「我在照顧瑪麗娜女士。」她沒有給瑪露哈思考的時間,又補充說:「她一直記得你們,經常詢問你們的情況。」緊接著,她用更加隨意的語氣說,因為巴拉巴斯負責瑪麗娜的安全,所以還沒有回來。從那時起,妲瑪莉絲每次因為某種理由上街都會帶回消息,這些消息越是熱情洋溢越顯得不可信。所有的信息都有個儀式性的結尾格式:

「瑪麗娜女士好極了。」

跟「和尚」或是任何一名看守相比,瑪露哈沒有理由更相信妲瑪莉絲,但是,在一切事情看起來都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下,她也沒有理由相信他們。如果瑪麗娜真的活著,他們沒有理由不讓人質們接收新聞和娛樂消息,僅有的可能是為了向她們隱瞞其他更糟糕的事實。

對於瑪露哈不服管束的想像力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合情理的。此前,她一直向貝阿特利絲隱瞞自己的不安,害怕她無法承受真相。而貝阿特利絲遠離了所有的污染。從一開始,她就拒絕任何關於瑪麗娜已經死去的懷疑。她的夢境幫助了她,她夢見她的哥哥阿爾貝托,就像他真的來到她身邊一樣,向她及時彙報了他們的行動,說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她們離獲救就差一點了。她夢見父親安慰她說,她忘在手提包里的信用卡很安全。這些景象是如此生動,以至於她無法將這些回憶同現實區分開來。

那幾天,一個叫霍納斯的十七歲男孩即將結束對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的監管。他從早上七點就開始用一台音質渾濁的錄音機聽音樂。他用震耳欲聾的音量重複播放他最喜歡的音樂,一直放到錄音機沒電。同時,他合著副歌大聲喝道:「生活啊,你這個婊子養的混賬東西,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摻和進來。」在安靜的時候,他會跟貝阿特利絲談起自己的家人。但是每次走到深淵邊緣,他只會發出高深莫測的嘆息:「如果你們知道我爸爸是誰就好了!」他從來沒有說過他父親是誰,而看守們的種種謎題讓房間的氛圍變得更加古怪了。

「管家」負責眾人的飲食起居,他大概是向他的首領們彙報了籠罩房間的不安狀態,因為那幾天,來了兩名前來調解矛盾的首領。他們又一次拒絕歸還收音機和電視機,但是試圖改善她們的日常生活條件。他們承諾可以帶書來,但是數量很少,其中有一本科林·特亞多的小說。她們拿到了幾本娛樂雜誌,但是沒有一本是時新的。他們在之前裝藍燈泡的位置換上了一個大燈泡,並下令在早晨七點和晚上七點各開一個小時,讓她們可以閱讀。但貝阿特利絲和瑪露哈已經習慣了黑暗,無法忍受強光。此外,燈光讓房間變得悶熱,甚至讓空氣變得令人窒息。

瑪露哈失去了希望,任憑怠惰支配她的行為。她從早到晚都在床墊上裝睡,臉朝牆壁,盡量不說話,飯也幾乎不吃。貝阿特利絲占著空床,在雜誌的填字遊戲和謎語里尋找慰藉。事實是殘酷而令人痛苦的:在這個房間里,四個人比五個人占的空間更小,少了逼仄感,也有了更多呼吸的空氣。但這就是事實。

一月底,霍納斯值班結束,向人質們告別時,透露了一條可靠的消息。「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但不準說出去這是誰說的。」他警告說。接著,他說出了那個侵蝕他內心的消息:

「迪安娜·圖爾巴伊女士被殺了。」

這個打擊把她們驚醒了。對瑪露哈來說,那是囚禁生活中最糟糕的時刻。貝阿特利絲盡量不去想她認為無法避免的事:「如果他們殺死了迪安娜,下一個就是我。」總之,舊的一年過去了,她們沒有被釋放。從一月一日開始,她就告訴自己:「要麼放了我,要麼我就去死。」

一天,當瑪露哈和一名看守玩多米諾骨牌的時候,「猩猩」用食指按壓自己胸部不同的位置,說:「我覺得這兒特別難受,會是什麼呢?」瑪露哈停下了牌局,極其不屑地看著他說:「要麼是脹氣,要麼是梗塞。」機關槍從他手裡掉到了地上,他害怕地站了起來,五指張開放在胸前,大聲地慘叫:

「我的心臟疼!他媽的!」

他突然頭朝下倒在了早餐的餐具上。貝阿特利絲知道他討厭她,但她有種救助他的職業衝動。此時,「管家」和他的妻子走了進來,被叫喊聲和摔倒的動靜嚇壞了。另一個看守身材很小,虛弱無力,他想做點什麼,但是機關槍讓他行動不便,於是他把槍遞給了貝阿特利絲。

「替我照看好瑪露哈女士。」他對她說。

他、「管家」和妲瑪莉絲三人合力都沒有辦法把摔倒的人扛起來。他們用儘力氣抓住他,把他拖到客廳。貝阿特利絲拿著機關槍,而瑪露哈錯愕地看著另一個看守把槍扔在了地上。她們兩個都因為同樣的誘惑而顫抖著。瑪露哈知道如何用左輪手槍射擊,有一次別人還教過她怎麼使用機關槍,但是一陣天賜的清醒阻止了她撿起那支槍的衝動。貝阿特利絲對軍事操練很熟悉,她接受過五年每周兩次的訓練,當過少尉和中尉,並在軍隊醫院中得到了榮譽上尉的軍銜,她還曾學過炮擊課程。然而,她也意識到她們全無勝算。她們倆用「猩猩」再也不會回來的想法互相安慰。確實,他沒有再回來。

帕丘·桑托斯從電視里看到了迪安娜的葬禮和挖掘瑪麗娜·蒙托亞屍體的場景,他意識到他唯一的選擇是逃跑。當時,他已經大致猜想到他在哪裡。利用看守們的對話內容和疏忽大意,以及作為記者的本領,他推斷自己身處波哥大西部某個人口眾多的大型街區,他所在的房子位於某個街角。他的房間是二樓的主卧,窗戶外側被木條封死了。他意識到那是一棟出租房,或許沒有合法的合同,因為女房東每月初都會來收租金,她是唯一進出房子的局外人。在給她開門前,他們會把帕丘鎖在床邊,脅迫他不要發出任何聲音,還會關掉收音機和電視機。

他已經推斷出房間內被封死的窗戶朝向花園前庭,房間在狹窄的走廊盡頭,衛生間也在那裡。他可以不受監視地穿過走廊隨意使用衛生間,但他得提前要求他們給他解鎖。衛生間唯一的通風設施是一扇可以看見天空的窗戶。窗戶非常高,很難夠到,但是窗戶的寬度足以讓他從那裡出去。當時,他不知道這扇窗戶通向哪裡。隔壁房間用紅色金屬分成了幾個隔間,睡著不值班的看守。他們共有四個人,每隔六個小時就換兩個人值班。雖然他們一直把武器帶在身邊,但平常看不見它們。只有一名看守在雙人床邊打地鋪。

他推斷附近有一家工廠,因為每天能聽到數次工廠的汽笛聲。通過每天的合唱聲和課間的嘈雜聲,他知道附近有一所學校。有一次,他點了一份比薩,五分鐘內就送來了,還是熱乎乎的。就這樣,他發現比薩是在同一個街區里製作售賣的。可以確信,他們在街對面的一家大商店裡買報紙,因為那裡還賣《時代周刊》和《新聞周刊》。晚上,麵包店裡剛剛烘焙好的麵包會用香味將他喚醒。他向看守們提出狡猾的問題,得知了方圓一百米內有一家藥店、一家汽修店、兩家酒館、一家小旅館、一家修鞋鋪和兩個公交站。通過搜集到的各種零碎信息,他試圖拼湊起逃亡路線。

一名看守告訴他,如果警察來了,根據命令,他們會提前進屋,直接給他三槍:一槍打在頭上,一槍打在心臟,還有一槍打在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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