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被綁架一個月後,荒謬的關押制度已經出現了裂痕。她們起身時不再請求許可,可以自己倒咖啡、更換電視頻道。在房間內說話還是得輕聲細語,但是動作已經變得比較隨意。瑪露哈盡量當心,免得外面的人能聽見她的咳嗽聲,但她已經不需要蒙進枕頭裡咳嗽了。午飯和晚飯依然與原來一樣,有同樣的菜豆、同樣的兵豆、同樣乾瘦的肉,還有一份普通的速食湯。

看守們經常互相討論,除了竊竊私語之外,對她們也沒有其他的防備。他們互相交流血腥的新聞,談論他們在麥德林的夜晚因為獵殺警察贏了多少錢,講述他們充滿男子氣概的英雄壯舉和風流故事。瑪露哈已經說服他們,如果發生武裝營救,更實際的做法是保護她們,這樣至少能夠保證體面的待遇和寬容的審判。起初,他們看起來無動於衷,因為他們是無可救藥的宿命論者,但感化策略使得他們在睡覺的時候沒有繼續把武器對準囚徒們,而是用毛巾捲起來,藏到電視機後面。相互的依賴和相同的遭遇最終為囚犯和看守之間的關係增添了几絲人性的光輝。

瑪露哈由於她的性格因素無法隱忍任何讓她痛苦的東西。她向脾氣暴躁的看守們發泄不滿。她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決心面對他們:「殺了我吧。」她偶爾向瑪麗娜發泄,瑪麗娜和看守們在一起時的心滿意足讓她憤怒,她的末日幻想讓她失去理智。有時,瑪麗娜會抬起頭,無緣無故做出讓人氣餒的評論或是邪惡的預言。

「在這個院子後面有一間作坊,停著殺手們的汽車。」她有一次說,「所有的殺手都在那裡,早晚都拿著獵槍,準備來殺我們。」

然而,最嚴重的一次爭吵發生在一個下午,瑪麗娜習慣性地發表對記者的侮辱性言論,因為一檔關於被綁架者的電視節目沒有提到她。

「所有記者都是婊子養的。」她說。

瑪露哈走到她面前。

「這可不對,」她憤怒地駁斥瑪麗娜,「請您放尊重點。」

瑪麗娜沒有反駁。後來,她冷靜了一會兒,向瑪露哈道歉。事實上,瑪麗娜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她六十四歲,曾經是一個出眾的美人,有一雙又大又黑的漂亮眼睛和一頭銀髮,儘管頭髮有些雜亂,但依然保持著光澤。她瘦得只剩皮包骨。貝阿特利絲和瑪露哈到來的時候,她幾乎有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與看守之外的人交談過了,她需要時間和精力來接受她們。恐懼對她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她瘦了二十公斤,精神低落至塵埃里,成了一個幽靈。

她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嫁給了一名脊骨神經醫學家,他在體育界也有著良好的聲譽,身材魁梧,有著一副好心腸。他全心全意地愛她,他們生了四個女兒和三個兒子。她掌控著自家和其他幾家親戚的一切,因為她認為自己有義務承擔一個人數眾多的安蒂奧基亞家族的一切事務。她就像所有人的第二個母親,因為她的權威,也因為她的操勞。除此之外,她還關心任何一個叩開她心門的外人。

她賣汽車,也賣保險,並非是出於需要,而是由於她桀驁不馴的獨立意識。而且,她似乎有能力賣出一切她想賣出去的東西,只是因為她想掙錢自己花。然而,熟悉她的人會感到痛心,一個天生具有諸多美德的女人卻置身於悲慘的命運之中。她的丈夫接受了將近二十年的精神治療,生活無法自理,兩個兄弟在一場可怕的交通事故中喪命,一個兄弟因為心梗而猝死,另一個兄弟在一場混亂的交通事故中被紅綠燈的燈桿壓死,還有一個喜歡四處旅行的兄弟永遠地失蹤了。

她被綁架的處境是無解的。她也同意那種已經被普遍認可的想法,他們綁架她只是為了得到一名有分量的人質,他們可以殺了她,又不至於因此讓投降談判落空。但是,她被囚禁了六十天的事實讓她覺得,劊子手們發現,用她的生命換取某種好處幾乎不太可能。

然而引人注目的是,儘管處在最糟糕的日子裡,她依然花上數個小時認真仔細地打理手指甲和腳指甲。她把指甲挫平、磨光,用自然色的指甲油把指甲刷得閃閃發亮,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加年輕。她還很細心地修剪眉毛和腿毛。克服了最初的困難之後,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就開始幫助她。她們學會了如何與她相處。貝阿特利絲和她不停地聊天,談論喜愛和憎惡的人,沒完沒了的低語聲甚至把看守們給激怒了。而瑪露哈試著安慰她。她們倆都覺得非常難過,因為她們是除了看守之外,唯一知道瑪麗娜還活著的人,但她們不能告訴任何人。

蒙面首領的意外回歸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寬慰之一,他在第一天就曾經拜訪過她們。他回來的時候很開心,帶來了她們十二月九號之前會被釋放的消息,那是制憲議會選舉的日子。這條新聞對瑪露哈來說意義非常特殊,因為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和她的家人一起過生日的想法提前使她喜悅萬分。然而,那是個轉瞬即逝的美夢:一周後,那位首領告訴她們,她們不會於十二月九日被釋放,而且綁架時間還會變得更長:聖誕節和新年時都不可能被釋放。這對她們倆都是沉重的打擊。瑪露哈飽受初期靜脈炎的困擾,炎症引發了劇烈的腿痛。貝阿特利絲覺得呼吸困難,胃部潰瘍還出血。一天晚上,她被疼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她懇求「大燈」,讓他破例准許她在那時候上廁所。他考慮很久之後同意了,同時警告她,自己冒了很大的風險。但是沒有用。貝阿特利絲繼續發出傷犬一般的哭聲,她覺得自己快死了。最後連「大燈」都可憐她,到「管家」那兒給她拿了一劑丁溴東莨菪鹼。

儘管她們一直以來都在努力,但是仍沒能獲得任何關於她們所在位置的可信依據。看守們害怕鄰居們聽見他們的聲音,她們由此以及從外面傳來的聲音猜測,那裡是一個居民區。那隻不分晝夜隨時打鳴的發瘋的公雞可能印證了這一點,因為被關在高樓上的公雞通常不再能感知時間。她們經常聽見在很近的地方,有不同的聲音叫喚著同一個名字:「拉法埃爾。」短途飛機飛得很低,直升機依然離得非常近,以至於她們覺得它就在房子上方。瑪麗娜堅信著一個永遠無法證實的猜測,她覺得那是巡視綁架案進程的高級軍官。對於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而言,這是她的另一個幻想。但是,每次直升機來到的時候,關押生活的軍事化規定就會重新變得嚴格起來:像軍營一樣有序的房子,裡面上了插銷、外面上了鎖的門,低聲講話,隨時待命的武器以及沒那麼糟的食物。

十二月初,看守人員由一開始就和她們在一起的四個人換成了另外四人。他們之中,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怪人,看起來就像是從恐怖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物。他們管他叫「猩猩」,他也確實像猩猩:身材巨大,像角鬥士一般強壯,膚色很深,毛髮濃密捲曲。他的聲音太過洪亮,無法低聲說話,而且也沒有人敢要求他那麼做。很明顯,所有人見到他都覺得低他一等。其他看守都穿短褲,但他穿著健美褲。他戴著遮住臉孔的防寒帽,穿著完美顯示身材的緊身衣,脖子上戴著一塊聖子像章,手臂非常漂亮,手腕上戴著能帶來好運的巴西手環。他的手很大,命運線在蒼白的手掌上尤為明顯,像是被火烙上去的。房間幾乎裝不下他。他每次挪動身體都會讓周圍一片狼藉。人質們已經學會了如何對付之前的看守,對於她們來說,這是一次糟糕的換崗。特別是對貝阿特利絲來說,因為她一開始就讓他看不順眼。

在那些日子裡,看守和人質們都感到百無聊賴。作為聖誕節歡慶氛圍的前奏,房子的主人和教區神甫舉行了九日祭。那位神甫是他們的朋友,他或許是無辜的,或許是同謀。他們做禱告,合唱聖誕歌,給孩子們分發糖果,用蘋果酒碰杯。蘋果酒是家裡的正式飲品。最後,他們灑聖水給房子驅邪。他們需要大量的聖水,甚至動用了油桶來搬運。神甫走了以後,女主人走進屋裡,在電視機、床墊和牆上灑聖水。三名人質非常驚訝,不知所措。「這是聖水,」女人一邊洒水一邊說,「它能讓我們平安。」看守們劃著十字,雙膝跪地,用天使般的熱忱接受聖水的洗禮。

這種對禱告和節慶的興緻是安蒂奧基亞人特有的,整個十二月都沒有減退。瑪露哈已經做了準備,以免看守們得知九號是她的生日:她已是一個五十三歲的靈魂。貝阿特利絲保證過,她會保守秘密,但是看守們通過一檔瑪露哈的孩子們在她生日前夕獻給她的特別電視節目得知了這個消息。

看守們覺得他們以某種方式參與了那檔節目,他們毫不掩飾激動之情。「瑪露哈女士,」一位看守說,「比亞米薩爾醫生年紀很大吧?身體好嗎?他愛您嗎?」他們期待瑪露哈會向他們介紹她的某個女兒,想要跟她們約會。無論如何,在監牢里看那檔節目就像是死去之後從另一個世界觀看無法參與其中的生活,活著的人對此卻一無所知。第二天上午十一點,「管家」和他的妻子毫無預兆地走進房間,帶著一瓶克里奧約香檳酒,給每個人拿了一個杯子,還端著一個彷彿塗滿了牙膏的蛋糕。他們祝福瑪露哈時,情感非常強烈。她們和看守們一起合唱「生日快樂」 。所有人都吃了蛋糕,喝了酒,而瑪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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