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奴魯魯

聰明的旅行者只在想像中旅行。一位法國老者(他是個真正的薩伏依人 )曾經寫過一本書,叫做Voyage autour de ma Chambre(《在我的房間中旅行》 )。我沒讀過這本書,不知道裡頭寫的什麼,但書名激發了我的幻想。以這種方式旅行,我便可以環遊整個世界。壁爐台邊的一幅聖像會把我帶到俄羅斯,那裡有幽深的白樺林和帶有圓頂的白色教堂。伏爾加河寬廣無邊,在零落蔓延的小村盡頭的酒館裡,大鬍子男人們穿著粗羊皮襖坐在那裡暢飲。我站在拿破崙初次望見莫斯科的小山崗上,遠眺這座廣袤之城。那裡有比我的眾多朋友更為親近的人:阿遼沙、伏隆斯基……總共十好幾人。我的目光又落在一件瓷器上,彷彿聞到了中國那種刺鼻的氣息。我被人用轎子抬著,穿過稻田之間狹窄的堤道,抑或繞過綠樹遮蔽的山巒。我的轎夫們愉快地閑聊著,在明朗的清晨跋涉前行,時而會聽到寺院那低沉的鐘聲,既遙遠又神秘。北京的街巷之間人群混雜,忽而四散開來,為那一行邁著優美步伐的駱駝隊讓路,它們從蒙古那亂石遍野的沙漠運來的皮革和珍稀藥物。在英格蘭,在倫敦,冬日的午後自然是烏雲低垂,天光慘淡,讓人意氣消沉。但你盡可舉目望向窗外,看那密匝匝的椰樹長滿珊瑚島之濱。沙灘一片銀白,頂著陽光走在上面的話,那目眩之色讓你幾乎睜不開眼睛。鷯哥在頭頂大事鼓噪,海浪不斷拍打著礁石。幻想的旅行真是無與倫比,守在火爐邊上就能抵達各地,也不會對現實中的旅行帶去任何幻滅。

不過總是有人喜歡往咖啡里放鹽,他們說這樣會增添香氣,別有風味,口感既新奇又令人著迷。與此相仿,有些地方被浪漫的光環圍繞,眼見之時,你必然要經歷那種不可避免的破滅感,也別有一番情趣。你期待著某件東西十全十美,而實際得到的印象遠比美所能賦予的更為複雜。這就像一個偉人的性格弱點讓他不那麼令人欽佩,但必然會讓他更加有趣。

我的火奴魯魯之行毫無準備。它遠離歐洲大陸,從舊金山到達那裡的旅程如此遙遠,附著在它名字上的聯想又是如此奇特,充滿魅力,起初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期待的一切是否已在腦海里形成了十分清晰的畫面,但眼見的發現還是引發了我偌大的驚喜。這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城市:棚屋緊貼著石砌的豪華宅邸,破舊的木板房隔壁便是大玻璃窗的時髦店鋪。電車在街上隆隆駛過,一輛輛福特、別克、帕卡德牌汽車列在道邊。商店裡一應俱全,儘是美國文明的必需品。每隔兩座房子便有一家銀行,五座房子裡頭便有一家輪船公司代辦處。

街上聚集著超乎想像的各色人種。美國人不管天氣如何,都會穿著黑色外套和上了漿的高衣領,戴草帽、軟帽或圓頂禮帽。卡納卡人是淡褐色皮膚,頭髮捲曲,身上只穿襯衫和褲子。混血兒一個個整潔漂亮,系著惹眼的領帶,腳蹬漆皮鞋。日本人面帶奉承的微笑,修飾得乾淨得體,穿著白色細帆布衣褲,他們的女人跟在後面,離開一兩步遠,身著民族服裝,背上背著孩子。日本孩子一律穿著顏色鮮艷的外衣,小腦袋剃得精光,看上去像古雅的玩偶娃娃。再就是中國人,男人一個個肥胖闊綽,穿著古里古怪的美國式衣服,女人全都妖嬈迷人,黑髮梳得緊實利落,好像永遠都不會散亂,她們穿白色、淺藍或黑色的束腰上衣和褲子,看上去異常素凈。最後是菲律賓人,男人頭戴巨型草帽,女人則穿著袖子蓬大的亮黃色麥斯林紗。

這裡是東西方匯合之地,全新的一切與難以估量的古老事物摩肩接踵。即便你沒找到期待中的浪漫,也會與某種新奇有趣的東西不期而遇。千奇百怪的人臨近而居,語言不同、想法不同、信仰不同的神靈,價值觀也不同。只有兩種情感為他們所共享,那就是愛與渴望。不知何故,看著他們,你會感到一種非凡的生命力。雖說空氣那樣輕柔,天空那樣藍,你會感到——我也說不上緣故——火熱的激情如跳動的脈搏般在人群中穿過。儘管街角處那位當地警察站在檯子上,手執白色警棍指揮交通,一派頤指氣使的樣子,你難免會覺得這派頭只是表面現象,其背後是黑暗和神秘的所在。這想法讓你感到一陣激動,心臟猛地一緊,有如夜晚的森林之中,周遭的靜謐被一陣低沉、急切的鼓點所驚擾。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此發生。

我如此詳論火奴魯魯的不協調之處,不過是因為在我看來,這能為我要講述的故事提供一個出發點。這是一個有關原始迷信的故事,我很驚訝這類東西會在一個文明環境里留存下來,儘管這裡也許算不上獨具風尚,卻也相當發達。我無法弄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竟會在這兒,比方說,在到處是電話、電車和報紙的地方發生,因為連想一想都覺得十分荒謬。帶領我熟悉火奴魯魯的朋友身上也有著同樣的不協調,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到這是此地最為顯著的特徵。

他是個美國人,名叫溫特爾。我帶著一封紐約的熟人寫的介紹信來找他。溫特爾歲數在四十到五十之間,頭上黑髮稀疏,鬢角已經花白。瘦削的臉上,五官輪廓清晰分明,兩眼閃閃發亮,一副大大的角質眼鏡顯得他靦腆,看起來煞是有趣。他個子相當高,人也很纖瘦,出生在火奴魯魯,父親擁有一家大商店,售賣針織品和時髦人士所需的各色用品,從網球拍到防水油布,一應俱全。這門生意很是興旺,我自然理解溫特爾的老爹見兒子不肯投身其中,宣布要當一名演員時是何等憤怒。我的這位朋友在舞台上度過了二十年,有時在紐約,更多的時間是在路上奔波。他的天資不高,但也不是傻瓜,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情願回火奴魯魯賣吊襪帶,也不去俄亥俄州的克里夫蘭跑龍套。他離開舞台後果然做起生意來。我想,在經歷了多年的冒險生涯之後,他完全享受駕駛大轎車、住在靠近高爾夫球場的漂亮房子里的奢侈生活,我敢肯定,因為他多才多藝,操持生意來一定是得心應手。但他無法讓自己完全跟藝術斷絕聯繫,既然不能再演戲,那就開始作畫。溫特爾帶我去畫室看他的作品。這些畫都很不錯,不過跟我期待的有所不同。他只畫靜物,別無其他,畫幅都很小,大概只有8英寸×10英寸。畫得很精細,還進行了悉心修飾,顯然他是個熱衷於細節的人。那些水果靜物讓人聯想到基爾蘭達約 的畫。沒想到他竟有此等耐心,同時也不由被他嫻熟的技巧所打動。我推想,他沒能當成演員是因為他苦心求得的本事既不顯著也不廣博,難以受到觀眾的青睞。

溫特爾以一城之主的口吻夾帶著嘲諷向我展示這座城市,十分好笑。他打從心底認為沒有哪座美國城市可以與之相比,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觀點滑稽可笑。他駕車帶我參觀各類建築,向我展示有錢人的房子,對我適當的讚美露出得意的神色。

「這是斯塔布斯家的房子,」他說,「蓋房花了十萬美元。斯塔布斯是我們這兒最為顯赫的家族之一。老斯塔布斯是位傳教士,七十多年前就來到了這裡。」

他猶豫了一下,大圓眼鏡後面那雙亮閃閃的眼睛看著我。

「我們這兒所有顯赫的家族都是傳教士家族,」他說,「只有你的父親或祖父使得異教徒們改變了信仰,你在火奴魯魯才會有地位。」

「真的嗎?」

「你了解《聖經》嗎?」

「相當了解。」我回答說。

「其中有一段說:父親們吃了酸葡萄,孩子們的牙根就發酸。我覺得這話放在火奴魯魯就不一樣了。父親們給卡納卡人帶來了基督教,孩子們搶走了他的土地。」

「自助者得天助。」我喃喃地說。

「的確如此。這島上的當地人信奉基督教那會兒,他們拿不出什麼東西來獻給上帝。『君王把土地送給傳教士以表尊重,而傳教士們購置土地,就算在天上積攢財寶了。』 這自然是一筆很好的投資。一位傳教士發現了這門生意——我覺得稱它是生意算不得冒犯——從而變成了一位地產經紀人,不過這是個例外。大多數情況是由他們的兒子照料經營方面的事務。唉,誰要是有個五十年前來這兒傳播信仰的父親,那該多美啊。」

他看了看手錶。

「哎呀,錶停了。看來這會兒該去喝杯雞尾酒了。」

我們駛上一條風景漂亮的公路,兩邊是紅色木槿夾圍,隨後回到了城裡。

「你去過聯盟酒吧嗎?」

「還沒有。」

「我們去那兒。」

我知道那是火奴魯魯最出名的地方,進去時心裡充滿好奇。你必須從國王街穿過一條狹窄的通道才能到那兒,過道上儘是些事務所,酒徒們想必會像去酒吧那樣,走進其中一間喝上一杯。酒吧是個正方形的大房間,有三個入口,吧台貫穿左右,對面的兩個角落分隔出兩個小單間,據傳那是為了卡拉卡瓦國王喝酒時不被他的臣民看見。想到這位皮膚深黑的統治者坐在其中一個小間,與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對飲,不免令人覺得有趣。這兒有國王的肖像,是幅油畫,裱在華麗的金色相框里。也有維多利亞女王的兩張版畫,牆上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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