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具屍體

葬禮由瑪麗和我姐姐一起打理。她們一開始問過我是否想加入,實際上,我覺得弗朗西斯卡在電話里的意思是她和瑪麗「想」我加入。這當然是個謊言,但我相信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她不想讓我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想像我們三個一起做事會是什麼樣子。安排接待處的飲食,選擇音樂,撰寫悼詞——這些事好像都不能託付給我。我並沒有期待她們會讓我寫悼詞,甚至只是貢獻幾句話。無論弗蘭和瑪麗打算交給我什麼任務,我都知道她們有一條底線。但即使是像挑選鮮花、三明治的餡和場地這樣簡單的任務,對我來說都太難了。實際上,我對爸爸想要什麼一無所知,而且根據我有限的經驗判斷,這往往是籌辦葬禮的人會問親屬的第一個問題。我連他是否想在自己的葬禮上擺放鮮花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希望自己被土葬還是火葬。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

不幸的是,爸爸自己也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或許他想過了,但沒告訴別人。我的父親對自己的葬禮沒有留下任何指示。當然,一部分原因是他沒想過自己會死。我這麼說不單是指一名看起來非常健康的五十八歲男人不會料到自己會在睡夢中中風去世,也是指死亡這個概念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我父親的頭腦。自視甚高的他不會去考慮這個世界沒有了自己會怎樣。

如果她們讓我寫悼詞,這句話會是標題。

「你要知道,他把你當小孩一樣溺愛。」媽媽在車裡對我說。我們那天早上正開車前往倫敦出席葬禮,而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在過去的一周里,她和我說了很多次。我想她這樣說是想讓我好受點。「就這一點來說,你和他比弗蘭和他要親近得多,甚至比你和我都要親。」媽媽露出苦澀的微笑,「老實說,那時候看著你們兩個這麼親密,我都有點妒忌。」

我看了媽媽一眼,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高速公路。「媽媽,你說的只是我人生中很短的一段時光,我幾乎都忘了。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爸爸也許很愛我——我相信你說的話——但我不會因此假裝我倆的感情在那之後有變深。」

「噢,艾比,你說得好像他不再愛你了一樣。他沒有——當然沒有。他只是不再愛我了。這兩者完全不同。他想離開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那時只有十幾歲,媽媽。他不可能離開你的同時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和你是不能分開的。你怎麼粉飾都好,但在某一時刻他選擇了一個沒有你也沒有我的未來。對他來說,有比我們更重要的東西。他基本上就是為了他的下半身離開我們的。」

我特地加上最後一句,因為我無法忍受媽媽那只是稍微皺起的眉頭。老實說,我希望看到她更大的反應。很明顯,她今天出席葬禮是因為想陪著我和弗蘭,安慰我們,但在我看來她要完成這個任務很困難。她認為我放任自己為爸爸的去世傷心是更健康的做法。

她不明白我在傷心,只是我的悲傷比較複雜。因為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會再為爸爸的離開而傷心。現在我只是再一次為很多年前我已經失去的東西而傷心,一樣可能從來沒存在過的東西。

我們到達火葬場的時候貝克還沒到,不過我們到得很早。從各方面考慮,我很慶幸他最終還是決定來參加葬禮。上周的通話又被我搞砸了。

「葬禮在星期三,」我告訴他,「如果你想來的話。」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你想我來嗎?」

「我想爸爸會希望你來,」我答道,「我的意思是,老實說,你和他相處得比我和他相處得要好。」

結束通話後,我才意識到這句話聽起來有多傷人。如果要為我自己辯護的話,我得說我那時候非常疲憊。這算不上一個充足的理由,但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理由。

我馬上給他發了條簡訊:

我想你來——當然想。我別無他求。拜託來吧。

在我收到他回覆前的兩分鐘里,我一直在擔心自己的表現和之前對他的冷漠相比是不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擔心這條簡訊如此直率地表露感情,讀起來會不會反而不真誠。

事情不是這樣的,簡訊里的每一個字都是我的心聲。現在當我來到火葬場,望向四周卻找不到他身影的時候,我想要他陪在我身邊的感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我沒看見貝克,反而見到了幾個爸爸工作上的朋友和一些遠房親戚。基本上,我看一眼停車場就能立刻把那裡的人分為兩類——我不認識的人和我不喜歡的人——這兩類人還有部分是重疊的。而且不可避免地,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都感覺自己有責任第一時間找到我表示安慰。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會回以一個不帶感情的微笑和一句「謝謝」,到此為止。但是我決定不再表現出我沒有的情緒。當人們問我為什麼「忍著」悲痛時,我就如實相告。如果他們不喜歡我的回答,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然而,這樣的對話進行了三四次後,我開始渴望有人能給我點精神上的支持。

我的心中依舊充滿疑慮,不知道貝克來了以後會怎樣;但我肯定他至少會尊重我哀悼的權利——或者不哀悼的權利——讓我自己選擇。

我們在殯儀館外那間狹小的休息室里遇見弗蘭和瑪麗。毫無意外,瑪麗是這個世界上少數的能在悲傷的時候依然保持美麗姿態的女人之一。她和平時一樣光彩照人——黑色長裙,黑色披肩,黑色面紗上綉著漂亮的黑色的花。她展示了葬禮的時尚穿著。弗蘭用一條深灰色的裙子搭配黑色的上衣,看起來嚴肅、鎮定、滿腹憂思——雖然老實說,這和她平日里的穿著沒有多大區別。弗蘭的衣櫥里掛著的都是可以穿去參加葬禮的衣服。

至於我,我在媽媽的衣櫥里沒有找到太多可以搭配出席葬禮的衣服。最後,我選擇了黑色的長褲,黑色的開襟毛衣和一件(借來的)白色襯衫。我想這套衣服足夠素凈,又不至於讓我看起來像個幽靈。而且我還穿了亮粉色的內衣——只是因為這麼穿能讓我感覺好點,反正無傷大雅。我在鏡子前檢查過,看不出內衣的顏色。這樣穿至少能讓我感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同時又不冒犯別人。

對今天將會發生的事情我都不抱期待,我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可能就是見到瑪麗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和她打招呼或者該說些什麼,這些問題在她和我媽媽尷尬地握手時還在困擾著我。就在那時,我注意到了此前我遠遠地觀察她時沒發現的事情。她看起來意外地脆弱。這可能是因為她的旁邊是弗蘭,一個從來沒有表露過脆弱的女人;又或許是因為我看見了她對著我媽媽擠出一絲笑容時的微微一顫。不管怎樣,這個發現讓我在最後一刻重新考慮如何和她打招呼。我把手放下,踮起腳跟,在她的兩邊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隨之而來的是短暫的、奇怪的沉默。她明顯和我一樣對此感到驚訝,但她看起來至少明白我這麼做並不是在嘲弄她。

「我喜歡你的蝴蝶結。」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指了指我的束髮帶。

「我喜歡你的整體裝扮,」我說,然後補充道,「我為你失去的感到難過。」

「我也是。」這句話此時聽起來也許帶刺,我不確定。但不管怎樣,我沒有回話。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

幸運的是,就在這時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貝克。他的臉有點紅,好像是一路趕來的。

「你還好嗎?」他問。

「你指今天還是總體而言?」

「兩者皆是。」

「還不錯。」我告訴他。

然後他一直摟著我直到儀式開始。我認為自己不該過分解讀這個動作,但這個問題在那一刻真的不重要。被抱著的感覺很好,這就夠了。

我把臉埋進他的胸膛。在一個幾乎所有事都讓我感覺尷尬的日子裡,我和貝克的擁抱沒有一絲不自然。

葬禮很簡單,而且很快就結束了。當然沒有任何宗教儀式。沒有讚美詩,也沒有祈禱——雖然在某個時刻我們被邀請一起進行簡短的默哀,好讓每個人都以看似最合適的方式來回憶和爸爸共度的時光。我想起自己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擦傷了膝蓋,他給我買了冰激凌。不是很特別的回憶,但這是我倆之間留下的比較美好的回憶之一。

我不知道悼詞是弗朗西斯卡親手寫的,還是牧師根據弗蘭和瑪麗的描述匆忙拼湊的。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篇悼詞里的傑作:五分鐘的生平簡介,到處都是可疑的漏洞。悼詞提到了弗蘭和我——他的「兩位出色的女兒」!——但我們的母親卻完全沒被提及,彷彿我的父親是在實驗室里把我倆培育出來的一樣。瑪麗是「他留下的美麗伴侶」,雖然他們在一起還不到一年,但悼詞告訴我們,這段時間裡他們享受了「深深的幸福」。這也許是真的——誰知道呢?對我的父親來說,一年是維持一段幸福關係的期限。如果這不是一場葬禮而是一場審判,會有許多女人排長隊來為此作證。

凈化完的履歷之後是一大段對他工作成就的盤點。他的同事明顯會懷念這位天生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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