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所

那天早上我正好在七點前醒來,在過去的四個月里我每天都在差不多的時間醒來。喂完賈斯珀和科林後我便查看了天氣預報。雖然外面天色依舊昏暗,但我從卧室窗戶往外望去看到的景象和天氣預報說的一樣。衛星圖顯示天空萬里無雲,而且在接下來至少二十四小時內都會保持這樣的好天氣。外面幾乎無風,氣溫對於十二月來說算高了:中午會達到9攝氏度,傍晚會下降到5攝氏度左右。

下一個任務是查看潮汐時間。我當然知道大概的時間——因為我知道米蘭達什麼時候會回來——但由於我腦里出現了新的想法,我認為還是記下具體的時間比較明智。下一次退潮在10點22分,那麼六個小時多一點之後,也就是下午4點39分會有一次漲潮。這意味著我下午之前要穿過沙坪,不過當地人告訴我,即使我像遊客一樣漫步,一路走下來也不會超過兩個小時。

米蘭達說過她會在中午回到農舍,然後我可以乘坐載她回家的計程車離開小島。總的來說,這顯然是最合理的安排。然而,那天早上醒來後,我立馬知道自己不想等到中午才離開——而且我不想待在屋裡。

九點的時候我給她那個禁止我使用的緊急電話號碼發了條簡訊:你好,米蘭達,我是艾比。我決定步行回大陸。到那以後我會叫輛計程車。鑰匙放在花盆下。

隨後,我用箱子把所有不穿的衣服打包好,搬到郵局。箱子又沉又笨重,我不得不幾次停下來調整呼吸。從米蘭達的家到村莊廣場這半英里的路程我走了至少二十分鐘。但這似乎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了。我可不想背著十五公斤重的帆布背包徒步穿過沙坪。

這箱衣服的收件人是我媽媽,因為在離開小島的前一天晚上我決定先回她家住幾天,給自己點時間調整一下。那時候,我感覺要回到倫敦、在高峰期去國王十字車站擠地鐵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老實說,我不知道回到倫敦之後會面臨什麼。我最後一次給貝克寫信是在九天前,他沒回信,我就再也沒聽說過他的消息。公平地講,大部分人不會像他堅持這麼久,換作別人早就放棄了。

幫郵局工作人員把箱子搬進倉庫後,我買了包二十支裝的萬寶路香煙,一個三明治和兩瓶無糖可樂。然後,我最後一次走回米蘭達的農舍。

我離開農舍時是9點59分,10點18分到達海灘。狹長的海灘上散布著很多石頭,把馬路和沙坪分隔開來。我的穿著充分考慮了天氣和地形:帶有毛領兜帽的愛斯基摩人大衣,墨鏡,厚厚的牛仔褲和襪子,還有三個月前在貝里克郡買的靴子。這雙靴子和那六雙我塞在倫敦公寓衣櫥里的靴子不一樣。這雙靴子是實實在在的登山靴——堅固耐用,鞋底防滑。我離開農舍的時候還戴了羊毛手套和圍巾,但現在它們都在我那沒裝多少東西的背包里。步行沒多久我的身子就變得暖和了。

在這麼一個冬天裡的工作日,沙坪上空無一人,和我預想的一樣。唯一的生命跡象是零零散散的幾隻正在蹚水、啄地的小鳥,還有十來只同伴在天上盤旋。我望向正前方,那片絕對平坦、沙色均勻的沙坪一直延伸到諾森伯蘭郡的層巒疊嶂處,兩者的分界線遠遠望去就是一抹淺藍。除此之外,只有木樁在破壞眼前畫面的空曠感了。

雖然是退潮時間,我腳下的沙子卻不能用「乾燥」一詞來形容。它和海邊的沙子一樣——顏色暗沉,堅實,濕潤。有些地方的沙子比其他地方要柔軟很多,我也搞不清這是為什麼。我還沒走到第二個木樁,靴子就已經陷進地里好幾次,而且一陷就是一英寸左右。

這暗示了沙坪並不像我在岸邊時看到的那般平整。我越往前走,這個事實就越發明顯。潮水退去時留下了一個個小水窪,分散在各處,說明地形肯定存在肉眼看不見的局部變化。我還被水溝擋了兩次。它們不深也不寬,但我還是得離開木樁標示的路線來找到合適的地方蹚過水溝——溝里的水都快沒過我的鞋帶了。

在第二條水溝的對岸,沙子上覆蓋著成千上萬的細小的白色貝殼,就像一條鋪開來的圖案精美的地毯。我不知道貝殼為什麼都聚集在這片沙地上——究竟是偶然現象,還是背後有某種晦澀難懂的原理——但這片貝殼地看起來綿延無際。貝殼被我的腳壓得嘎吱作響,像踩在碎玻璃上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能聽到的只有這些嘎吱聲。風沙沙作響,偶爾從我身後的堤道上傳來的車流聲已經逐漸消失。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我來到了第一個避難所,停下來稍作休息。雖然我已經習慣在林迪斯法恩到處走,但在軟綿綿的沙地上走起來還是比平時累得多,所以我覺得讓雙腳放鬆一下比較好。我知道離潮水淹沒步行道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沒必要心急趕路。另外,我還想好好看一下避難所,之前我只在堤道上遠遠眺望過。

避難所的建成時間很難猜測。它看起來就像故事書里的沉船殘骸一樣老舊;然而,在這個全是鹽、沙和水的地方搭起的任何建築,幾個月內可能都會變成這個樣子,甚至只需幾周。支撐著避難小屋四角的圓形支柱和標示步行道的木樁一模一樣——直徑比巴掌大點,帶有深色的水痕,比我頭頂高出幾英寸。小屋的一角有個梯子,順著它可以爬上十二英尺高的平台,比漲潮時的最高水位還要高,是個安全的棲息地。我猶豫了片刻,開始爬梯子。

儘管我背著包,但爬起梯子來並不費勁。梯級由厚木板搭成,每兩級之間相隔約一英尺。梯子的頂端是鐵把手,固定在圍著平台的齊胸高的欄杆上。我輕鬆地通過平台狹窄的入口,然後卸下背包,放在對面的角落裡。

平台是個完美的正方形,大約有八英尺乘八英尺那麼大,由十塊木板鋪成,每塊木板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大部分木板上長滿了地衣,有一些甚至開始腐爛、乾裂。但是木板看起來還是堅實的,人踩上去應該沒有問題。木板並沒有多少彈性,我猜來自某個地方的某個人肯定會定期檢查平台是否足夠穩固。不管怎麼樣,它看起來都沒有坍塌的危險。

當我想清楚了這點以後,我依次站在了平台的四條邊上,看到了四周的全景。要在這片空曠、幾乎毫無特色的景色中估算距離很難,但我想我所處的位置應該非常接近沙坪的中心。在這樣的高度上往前眺望,我能夠辨認出標路的木樁結束的地方;回頭看,我也能夠看見步行道和海灘相接的地方,那是沿著海角的曲線畫出的一縷灰色。大陸在我的右手邊,相距可能不到一英里。我的左手邊是一片覆滿護根的鹽水沼澤地,一直延伸到堤道和更遠處的蒼白沙丘。

縱覽完四周景色並且確認剩下的路途沒多遠之後,我在背包旁邊坐下,就在入口對面的角落裡。我吃完了三明治,抽了根煙,用拆開的食物包裝作為煙灰缸。我可不想走後留下垃圾。

我不確定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決定留下來的,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刻意做出這樣的決定。我想如果我真的做了決定的話,那也是有意識的不作為。

剛過中午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再等十五分鐘,再抽一支煙,然後站起來動身離開。時間很快就到了十二點半,我意識到如果繼續耽誤時間,我將很難順利穿過沙坪。這時我已經能看到潮水湧進來了:之前走到路程的一半時,還只是一條狹窄的小溪流,現在變成一條水位不斷上漲的河流,每分鐘都在變得更寬、更湍急。然而我還是什麼都沒做,只是繼續坐著看潮水變化。

到了一點半,我看到潮水已經湧上更遠處的木樁了。我所在的沙地面積正在不斷縮小,橫亘在我和堤道那頭的沙丘之間的沼澤地也逐漸被潮水淹過——堤道是離我最近的高地了。從此刻開始,我前往大陸的路已經被潮水切斷。

很奇怪,我竟然不介意。實際上,我在無路可退的情況下反而感到輕鬆點了,雖然這個窘況明顯是由我的不作為造成的。接下來至少七八個小時內,我都只能待在原地不動。不過事實上,我可能要待更長的時間。如果滿潮如期在三個小時內結束,等潮水後退到我可以繼續步行的時候,天色也將是一片漆黑。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只是一彎細細的新月,在依然明亮的天空里難覓其蹤。等到太陽下山後,月亮肯定無法提供足夠的照明。這將會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很可能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離開避難所。

手機信號依舊暢通,所以我給媽媽發了條簡訊,告訴她我改變了計畫,第二天才能回到埃克塞特。然後我面朝大陸站了一個小時左右,看著潮水慢慢湧上沙坪,直到和避難所只有數米之隔。

這時候我意識到,如果我不想憋尿憋足七個小時或者在平台的角落裡撒尿的話——我的確不想——我最好沿著樓梯爬下去,尿在沙地上。我這麼做了;只是整個過程比想像的要複雜些。我從來沒在戶外撒過尿,或者說從我記事起的大部分時間裡我沒這麼做過。把這形容為挑戰已經是保守的說法了。結果是,我把牛仔褲脫到腳踝處,半蹲著,背靠著其中一根樁子,背對著馬路撒起尿來。背對馬路這個動作也許是多餘的——在馬路上的人需要一台望遠鏡才能準確判斷遠處的人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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