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披露

那天早上我坐立不安。我嘗試閉眼躺下,從100倒數到1。我試過聽音樂來分散注意力。我試著讀《飄》,可我努力看了幾頁之後還是走神了。於是我端坐在床上,每隔幾分鐘就看一下時間。

按計畫他十一點會到,然後可以待最多一個小時,視情況而定。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撐十五分鐘。很奇怪,這和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的感覺很像——同樣忐忑不安,同樣緊張地想著要和對方說什麼話。我甚至還想過化妝,後來覺得這不合適。我的內心有一部分覺得化妝是在築起圍牆。我不想看起來過於正常,過於光彩照人,過於健康。畢竟,我還在康復之中,素顏和隨意的穿著——運動褲和樸素的寬鬆上衣——是向他表明這一點的最好方式。

這樣是不是有點在擺布他,嘗試操控他對我的印象?可能吧。但如果我美化自己的外表也同樣是在擺布他。嘗試重新適應正常的生活,去處理所有那些複雜的社會交往,對我來說是件陌生的事情。一旦你開始擔心怎麼才能表現得最自然,這個適應的過程就會更加艱難。

選擇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同樣讓我頭痛不已。我排除了娛樂室這個選項,因為我無法想像在那裡進行嚴肅的對話:電視上播放的《拍賣屋投資》會發出噪音;張女士會像幽靈一樣在我附近徘徊。很可惜,吸煙區也是毫無可能。雖然在那裡見面能夠吸煙這點很棒,但是梅洛迪肯定會在某個時候出現,她和哈德利醫生約了十點接受治療,我猜她結束後會直接去吸煙區。當然,她知道貝克要來,也知道我為和貝克見面擔心,但這不代表她懂得留出空間給我們進行私人談話。她更有可能走過來開始談論電休克療法或者自殘。

剩下的選項不多了,小廚房是其中之一——明亮,實用,相對安靜,還有現成的、味道不怎麼樣的即溶咖啡,但也很有可能每隔幾分鐘就有人進進出出。剩下的唯一一個也許可行的公共區域是祈禱室,不限於某個宗教宗派——但是我們必須找一名護士帶著我們離開病房,因為這間祈禱室是服務於整個心理健康部門的。況且,我不能排除有人真的想去祈禱室祈禱的可能性。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我的床邊似乎是麻煩最少的選擇,而且也符合來探病的人的期待。當你探望住院的病人時,你預期中的場景就是坐在病床旁。而且這對我有利,因為這又是一個表明我依然處於虛弱狀態的視覺提示。不過,這同時感覺像在作秀。我從來不會賴床到這麼晚。並不是說我這個時候還躺在床上。我只是半躺著,穿戴整齊,卻把被子拉到腰部蓋著——我肯定這看起來太刻意了,就像在為一幅名為《康復中的女孩》的畫做模特擺姿勢。

這些擔憂在貝克走進房間的那一刻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之前沒有考慮到的窘境。首先,我不知道怎麼和他打招呼。最後我只能奇怪地揮手揮到一半,儘管他就站在離我幾英尺遠的地方。當他彎下身來要親吻我的臉頰時,我因為自己的坐姿而不得不笨拙地把腰和脖子扭過來,發顫的手搭在他的肩胛骨上來保持平衡。我的整個姿勢充滿了僵硬、不安的感覺。

「我給你帶了花,」他一邊告訴我,一邊坐在了窗邊的椅子上,「但是接待處的人把花扣下了。」

「嗯,他們擔心我們會把花吃掉。」我答道,然而立馬就想把說出的話收回來。我決定還是不要表現出愛開玩笑的樣子。「事實上,我覺得這規定在醫院其他病房也適用,」我告訴他,「花會擋路,引發過敏,還有可能惹來蟲子。我覺得即使你已經處於垂死狀態,醫院也不會允許你收到鮮花的。」

「噢……那塑料假花可以嗎?」

「我不確定。」

一陣沉默。貝克指了指床邊柜子上打開的書。「《飄》好看嗎?」

我聳聳肩。「和電影幾乎一樣。只是在一些地方有點不同。艾希禮去了三K黨 。」

貝克笑了,因為他認為我在開玩笑。我當然沒有。「你呢,最近怎樣?」

「我在漸漸康復,」我答道,「他們讓我服用鋰鹽,我也成功忍受了副作用,忍了一個星期左右。我的狀態時好時壞,但現在好的時候要比壞的時候多一點。事情在往正確的方向發展。」

他慢慢地點點頭。「醫生有沒有告訴你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我的私人治療師認為我最快下周就可以出院了。但她也說過,除非我感覺自己準備好了,否則他們不會允許我離開。還有……嗯,我不確定。」

我看得出來他在反覆揣摩我的話,搜尋裡面的暗示。

「實際上,我有點害怕出院,」我說漏嘴了,「我的意思是,出院後我要應付很多事情。那些事情——」

「我們一起面對。」貝克糾正我的說法——這個糾正如此貼心、寬宏大量,讓我恨自己為什麼要講接下來的話。但我沒有太多選擇。他還不能夠理解他的提議意味著什麼。

「聽著,」我開始說了,「我不是不感激你做的一切——不,對不起。我的表述錯了。這聽起來好像你只是在幫我一個忙,但我知道你為我做的遠不止這些。讓我嘗試重新表達。」我閉上眼睛,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你很了不起,你的付出遠遠超過我應得的。」

「別——」

「不,請讓我說完,這已經足夠困難了。」我停頓片刻,直到他點頭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你很了不起,」我又說了一遍,「但有些事情我必須自己面對。藥物治療是其中一件。」

「你要繼續堅持獨自面對那些事嗎?」他的聲音平穩,但還是蘊含著擔憂,微妙地證明了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我想試試看,」我告訴他,「我不想再經歷過去幾周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了。但我依然無法輕易決定是否要獨自面對回歸正常生活後的挑戰——是的,我知道其他人很難理解。我會想念有人陪伴的日子——我已經開始想念了。可我無能為力。我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但我必須學會接受這種輕賤感。」

貝克聽完後很長時間沒說話,我也沒有。

「你知道對我來說最糟糕的事情是什麼嗎?」他終於開口問。

「我可以想出很多。」我說。

「是永遠被你擋在一臂之外。一旦你覺得受傷、受到驚嚇或者受到威脅,你就會築起一道牆,無法穿透的牆。過去的幾周內,你甚至都不讓我見見你——嗯,我希望我能說這讓我很吃驚,但事實上並沒有。這太平常不過了。」

「你什麼都說不了,也做不了。我有自殺傾向,而且根本無法和人交流。」

「天哪,艾比——你有時候實在太殘忍了!這不是我能說什麼或者做什麼的問題。你沒必要自己一個人承受這一切。我本來可以陪你渡過難關的。難道我的陪伴一點用都沒有嗎?」

「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獨自面對。」我告訴他。

我能看出我的話有多傷人,但此刻我必須坦誠。從長遠來看,這樣反而比較仁慈。儘管如此,接下來還有更傷人的話,我如果現在不說,那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他。

「還有一個原因說明為什麼你在這裡幫不上忙,」我說,「你在這裡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我想他肯定已經從我的語氣聽出來,這場對話不會令人好受。

「我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我開始說道,「我不知道芭芭拉醫生和你說了什麼——應該沒說太多,我猜。」

貝克大笑起來,不帶一絲幽默。「還是那句老話,保護病人的隱私。她說你平安無事,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其他事情等你準備好的時候會親自告訴我。」

「對不起,」我說,「我知道這些話並不能讓你安心。」

「不,不能。」

「我給自己在多切斯特酒店訂了間房。她和你說了嗎?」

「嗯——或者應該說,她說了在什麼地方接上你。但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信息了。」

「好。」

在接下來的五分鐘里,貝克一句話也沒說。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聽我完整敘述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當我說到酒吧里遇見的男人時——我甚至都忘了他的名字——他不再和我有眼神接觸,但這並沒有讓我的敘述變得容易些。唯一的小小安慰是,我發現他做好了準備去面對一個比我要講的更糟的故事結局。

「我們回到我的房間,」我說,「我們親吻,他碰我的胸部——到此為止。我沒有讓事情繼續發展下去。事實上,我開始拚命叫喊。酒店的夜間門房來了。我也是在那時候打電話給芭芭拉醫生的。」

我說完後,空氣中的沉默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烏雲。

「這就是全部了?」貝克問。

「是的。」我唯一省略的細節是那個男人打了我。但我覺得提及這個細節不公平,因為我不配表現出受害者的樣子,哪怕只是一點點。

貝克重新看著我,幾乎是一臉茫然。「我不知道能說什麼。」

「你可以說任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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