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人

除了接受治療和電擊以外,梅洛迪幾乎都在吸煙區,正如那十二英尺高的圍牆,堅守在那裡,值得信賴。多虧了她的母親,梅洛迪有抽不完的香煙。她的母親在夜間和周末會來探望她,大多數情況下都會給她捎上幾包煙。梅洛迪會慷慨地把煙分給其他病人,就像泌尿生殖診所里免費派發安全套一樣。和她一起抽煙總是值得的。因為有免費的煙抽,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

我發現和梅洛迪聊天比和正常人聊天要愉快得多——主要是因為我倆不用多說廢話:不用躲躲閃閃,也不用虛偽矯飾;不用小心翼翼地措辭,也不用謹小慎微地繞圈子。我不需要回答日常生活里的無聊細節:你從事什麼工作?你在哪兒住?和梅洛迪的對話往往從談論不接地氣、如同空中樓閣一般的話題開始。你的家人聽不懂,因為他們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們也不想知道答案。

我轉到亞馬孫河的時候,梅洛迪在那裡已經待了兩個星期了。再加上她源源不斷的香煙和持續旺盛的與人交談的慾望,她對病房裡的每個人都相當了解。她也是一個可怕的長舌婦。沒過多久,我就從她那裡間接得知大部分其他住院者的背景故事。

亞馬孫河裡最年長的、住了最久的人是張女士。這位五十九歲的中國女士成年後就一直在精神病院進進出出。張女士在亞馬孫河住了很久,以致她在娛樂室里都有專屬椅子——電視機對面的那張——大家出於尊重都不會坐她的椅子。我一度以為梅洛迪稱呼她為張女士也是出於尊重——考慮到張女士年紀比我們大許多,又或者是因為梅洛迪不知道張女士的名字。這兩種猜測都是合情合理的,但都不正確。之後我發現梅洛迪知道張女士的名字,只是不能透露,她能告訴我的只有名字的開頭是X,而且特別難念。

然後是喬斯林,一個六英尺高、兩英尺寬的黑人女性,三十歲出頭。梅洛迪說她徹底瘋了——好像剩下的我們都只是住進醫院度假一樣。喬斯林在尼羅河住了超過一個月,而且本來還要在那裡待更久。她被轉到亞馬孫河不是因為健康有好轉,而是因為她完全不會惹麻煩。雖然她的外形令人生畏,但她不會傷害別人,更不會傷害自己。

亞馬孫河裡還住著患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的寶拉,患有普通精神分裂症的安吉莉娜,患有強迫症的克萊爾,還有很多很多其他人。我毫不懷疑自己的背景故事也已經像這樣在病房裡傳了開來,因為梅洛迪不知道「慎重」是什麼意思——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單詞。幾天之內,我可能就成了大家口中患有二型躁鬱症的艾比,燙傷自己的阿比蓋爾,或者其他類似的稱呼。但至少這是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多虧了梅洛迪,病房裡沒有秘密。這裡的每一個女人都有程度不等的精神失常,因此你的精神病史成為談資並不可恥。在這裡,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被人評頭論足。

至於醫生們,他們當然抱著相反的態度和我們相處。我每時每刻都覺得自己在接受他們的評判——包括睡覺的時候。這不是我妄想出來的,我必須和哈德利醫生詳細討論我休息的質量和數量,而她總是一副知道我前一天晚上睡得不好的樣子,儘管我一再強調我睡得像個嬰兒。我越來越覺得接受哈德利醫生的治療就像在進行一場擊劍比賽,充滿聲東擊西的佯攻、令人眼花繚亂的步伐、猛然的一刺和笨拙的閃躲。我面臨著永無止境的挑戰:我必須給她留下我是開放、合作的這個印象,雖然實際上我在迴避問題、自我防禦。事實往往證明,這是個無法克服的挑戰。哈德利醫生不停暗示她知道我在迴避問題、自我防禦。

我的防線最終在接受藝術治療的過程中崩塌了。大部分其他服務使用者都在畫畫——張女士在把橡皮泥捏成一個看起來像是迷你棺材的作品——而我在嘗試寫作。哈德利醫生在我們之前的心理治療面談中指出寫作對我也許有好處,說我可能會覺得書面交流比口頭交流要容易。她認為這是個非常合理的建議,寫作是我的職業,因此嘗試寫作也許能夠幫我找回從前的自己。

從前的艾比會讓哈德利醫生別再擺出這副該死的自以為是的樣子,但新的艾比只會溫順地點頭。畢竟,落下對治療懷有敵意、一味抵抗的名聲無濟於事。

於是,我盯著一小沓白紙看了快有一個小時。我能想像出哈德利醫生希望看到的內容——一篇心情日誌,或是一篇關於童年的抒情長散文——但當我提起筆時,覺得它像灌了鉛一樣重。我發現在寫作中撒謊比說話時撒謊難得多。我知道,無論我在紙上寫什麼,都會出賣我內心的真實想法。但我必須交點什麼給她看。如果我沒交,甚至拒絕嘗試寫作,那我的治療記錄上又會多一個污點。

當我不再絞盡腦汁去想寫什麼並開始用筆戳自己的手掌時,我終於想到了解決方法。我決定寫一首抽象的小詩。它會是一首非常簡短、非常抽象的詩,可能會是俳句吧。而且我會運用很多煽情但讓人捉摸不透的比喻。然後哈德利醫生就會花好幾個小時去嘗試破譯這首抽象詩,最後依然徒勞無功。更有可能的是,她對我嘗試表達自己感到高興,然後我只需要在下一次面談時在所有該點頭的地方點頭,接著熱情地感嘆寫作對我的幫助有多大。

遺憾的是,等我制定完這個計畫,我已經沒有時間來執行它了。藝術治療快要結束,而我下一次和哈德利醫生的面談就在午飯之後。即使我醞釀好情緒,也沒有時間發揮創造力了。

最後,我只能憑記憶匆匆寫下以下四行字:

希望如此多汁,快要成熟——

你眼饞得舌頭幾乎浸泡在口水中——

福氣露出了一百根腳指頭——

然後在你眼前逃走。

在這四行字下面我潦草地寫了段備註:

親愛的哈德利醫生:

這不是我原創的文字,它來自我上學時背誦的一首艾米莉·狄金森 的詩,描述了一隻貓跟蹤一隻知更鳥的情形。在我坐下來寫作時,腦子裡就蹦出了這幾句詩。我現在寫不出原創的東西。我明天會再試一下。

艾比

藝術治療結束後,我把這張紙塞進哈德利醫生辦公室的門縫,接著走到外頭抽煙。

當然,哈德利醫生很快便指出,這首詩不只是講一隻貓和一隻知更鳥的故事那麼簡單,我想起這首詩也不是偶然。

「這首詩相當切合你現在的情況,不是嗎?」哈德利醫生問我,只是她並沒有真的在問我的想法。

她又掃了一眼那四行詩句,眼神犀利得像泛著藍光的手術刀。我從她的表情能看出文學分析也是她的強項。她或許還能畫出令人驚嘆的水彩畫。

「你想和我談談躁狂嗎?」

「不,我不想。」我答道。哈德利醫生看著我,繼續等待。我聳聳肩,「胡思亂想,決定草率,判斷受損——」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打斷我的話,「我不想聽你列舉癥狀。我想知道躁狂是什麼感覺?我想聽你說說主觀的感受。你享受躁狂的感覺嗎?」

「是的,至少在早期,我非常享受。」

「你為什麼覺得享受?」

我嘗試在她的聲音里挑出一絲責備,但沒找到。和平時相比,她的提問更加直截了當,全是直接的開放式問題,在我思考該怎麼回答時,她能耐心地等上至少一分鐘。回答這個問題最簡單的方式是告訴她,躁狂的感覺就像嗑了安非他命,但沒有副作用:躁狂能帶來興奮劑帶給你的專註、活力和自信,卻不會讓你磨牙或者胃痙攣。但是,和哈德利醫生說這些話好像不太明智。

「我享受躁狂是因為它能帶來非同一般的感受,」我告訴她,「它讓你感覺像待在一個完美的小氣泡里,一切都那麼輕鬆、無害。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這樣活一輩子。」

哈德利醫生慢慢地點了點頭,然後說:「但這種感覺無法持續下去,對吧?持續不了多長時間。氣泡總是會破的。」

我聳聳肩。「如果它能持續下去,就不會有我們現在的對話了。」

哈德利醫生苦笑著承認了這個不言而喻的說法。「之後呢?你那時感覺如何?」

「那時」這個詞讓我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如果她問我「現在」的感覺,我可能會撒謊。但我們談論的不是現在,而是一般情況。

「我感覺失去了一切。」我告訴她。

我能看出她想我繼續說下去——她耐心地等著,無論多久都會等。於是我給了她一個類比。她想要「主觀的」回答,而打比方是我能給出接近她想要的回答的唯一方法。

「想像你在陽光下散步,」我開始描述,「來到一個美麗的地方。比如說,來到一個海灘。你能感覺到陽光灑在你的臉上和胳膊上,還感覺到腳下溫暖的沙子。一切都極其耀眼和清晰。你甚至能看清成千上萬的沙子中的每一粒——就是這麼清晰。」

之前我一直朝哈德利醫生的窗外看,外面只有一道光禿禿的磚牆。但是這時候我把視線轉到她身上,以便確定她聽明白了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哈德利醫生點頭示意我可以繼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