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

當你一心尋死,要擠出微笑不容易。這是我在第二天早上護士送餐來的時候發現的。

這當然是事先計畫好的。我把鈷藍色裙子放回床邊的柜子後,並沒有睡,而是花了幾個小時來策劃我的第一步行動。

看起來很簡單:稍微調整眼睛和嘴巴的形狀,把它們重新組合,只需讓護士知道我見到她很高興,而且感激她為我送來麥片粥。

可是護士看到我的表情時明顯後退了一步,這讓我明白自己不知怎的就搞砸了。

後來,我在浴室的鏡子前站了幾分鐘,試圖找出自己哪裡做錯了並加以改正。我隱約記得所有靈長類動物都會笑,這不該是一項需要學習的技能。靈長類動物出生幾周後就會笑——即使是那些天生雙目失明的。所以為什麼我的笑容看起來這麼不自然?我的嘴巴感覺緊繃著,還會顫抖,就像過分拉伸的橡皮圈。不過,外人可能不會留意到這些細節。我的嘴唇至少看起來是往正確的方向形成弧線,眼睛才是大問題。我記得在哪裡讀到過,看眼睛就能知道一個人的微笑是否發自內心。

我用一隻手擋住嘴巴,然後直視前方。鏡子里一雙玩偶般的眼睛看著我,像石頭一樣冷冰冰、硬邦邦。我不知道要怎麼改過來。

很快,護士開始敲門了。我選擇放棄。

之後我意識到,問題出在我第一步邁得太大了。我現在無法擠出一個微笑——比調整我那空洞、單調的嗓音更難。這些事情都必須要練習,一點點地重新找回感覺。與此同時,我必須從小處著眼。我應該集中注意力在我有希望成功做到的、表面上的小改變。

從洗澡開始。真正的洗澡,和之前每四十八小時做做樣子沖洗不同。用上香皂、洗髮水——完成全套動作。幾天以後,我請求借來一次性的剃刀,在護士目不轉睛的注視下花了十五分鐘把腿毛刮乾淨。之所以花了十五分鐘是因為我每剃一下都必須全神貫注。我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朝我尖叫,讓我把手中的刀片往下按,越深越好,越用力越好。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那將會是一場災難。這會讓我重新經歷一次過去幾周內經歷的事。我把目光鎖定在手頭的任務上,腦子裡只想著把它做完。

結束後,我好好地睡了個午覺,然後接下來的時間都在看《飄》的第一章。閱讀比起刮腿毛更難,但這是值得一試的投資,因為白班和夜班護士都注意到了我在看書,如此專心致志地看書。

我不知道自己多久以後被調離了精神病重症看護病房——我的時間概念依然很模糊——但肯定不到一個星期。這個任務看起來實在太簡單。

我洗澡,看書,穿自己的衣服。當巴里醫生問我感覺怎麼樣時,我不再打零分,而是3分、4分。這些分數在我看來高得不現實,但他從不提出疑問。相反,他把這些分數都記在了我的表格上,很快所有人都能看到我「康復」的證據,整整齊齊地被標記在表格里。

我耍了個醜陋的把戲,但沒人打算提出質疑,就連芭芭拉醫生也沒有。我以為她一秒鐘就能看出我在演戲,但她似乎滿足於看表面現象並接受以這些作為我好轉的跡象。我覺得,不用直接對著芭芭拉醫生撒謊這點對我能成功騙過她很有幫助。她不會讓我按10分制來為自己的情緒打分。她會留意我身上發生的那些更難察覺的細微變化:我用紙毛巾折了一個書籤,而且書籤開始慢慢地往那本厚厚的《飄》的封底爬去;我的頭髮洗得乾乾淨淨,梳得整整齊齊。我不需要製造太過明顯的假象來騙芭芭拉醫生。

我的臉也幫了忙,它已經有重拾表達感情的能力的跡象了。我還無法擺出溫暖的微笑——更不用說開懷大笑了——但我能夠擺出一個合格的、勇敢的微笑,告訴別人我至少在努力嘗試了。

不過,騙過大家還是比我想的要簡單:只是行為上的幾處小變化,就能讓別人認為我毫無疑問在康復。所以,究竟是什麼在界定瘋狂和正常呢?我越思考這個問題,越覺得心智健全與否只是行為上的不同而已。心理健康的程度是由你的頭髮有多乾淨、表情有多自然和你如何處理社交線索決定的。

對於醫生和護士來說,這就是心智健全的定義。

雖然我假裝出來的康復並沒有帶來實質性的改變——我還是要住院——但我依然能說出離開精神病重症看護病房的幾個好處。首先,護士變少了。我不清楚尼羅河裡醫務人員和病人的人數比例是多少,但我肯定醫務人員比我們病人要多。至於我現在住的亞馬孫河病房,它更像普通的醫院病房。房間里通常會有六到八名護士,到了晚上,值班的人員會更少一點。

醫務人員的比例減少帶來的實際效果當然是我們受到的監管少了。雖然浴室依然沒有門鎖,但大部分時間裡我都可以在沒有任何人打擾的情況下洗完澡。不過,比這更好的是,現在不會有人看著我吸煙了。搬來亞馬孫河帶給我所有我在尼羅河無法想像的信任和特權。之前被沒收的所有個人用品——公寓鑰匙,指甲刀,打火機——通通從主接待處後面的儲物櫃回到我的手裡。很明顯我用不上公寓的鑰匙了,但我想某個地方的某位精神科專家判定歸還病人的個人用品這一舉動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這是在承諾我離最終出院又近一步了。

打火機的象徵意義更令我感動,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現在信任我不會自焚或者放火傷害別人。拿回打火機後的幾個小時內,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至於公寓的鑰匙,我把它塞進挎包的底部。它是又一件我不希望想起的物品。

如果尼羅河本質上是一座監獄的話,那麼亞馬孫河就是過渡教習所,一個庇護精神病患者安全過渡到能夠重新返回社會狀態的地方。有時候,這裡就像是學校宿舍一樣——如果你讓自己忘記你的室友全都是瘋子的話。

亞馬孫河病房區有十幾個房間,由長長的L形走廊連接起來。裡面有一個小廚房,廚房裡有一個燒水壺、一個微波爐和一個永遠裝得滿滿的水果籃。廚房隔壁是寬敞的用餐區,擺了兩張圓桌。護士站對面是娛樂室,裡面有沙發、雜誌和一台一直播放《拍賣屋投資》,不換台的電視。我猜這是某人對安全電視節目的理解——無害的日間節目,適合一群心智受損、脆弱的女人收看。可是,我發現《拍賣屋投資》和「無害」完全搭不上邊,而且我敢打賭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認為。《拍賣屋投資》里,一群自鳴得意的中年白痴在買賣房子,他們從交易中獲取巨大利潤的同時也把其餘人擠出市場。參加節目的人全都已經有房產了。他們當中很多人還擁有不止一套房子,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能從銀行里貸出一大筆錢去競拍。他們說著「增強個人投資組合」這樣的話,還一直提及社會階梯的概念。

我盡量避免去娛樂室,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因為在亞馬孫河,獨立行動不僅是被允許的,而且是受到鼓勵的。如果你早上九點鐘後還賴在床上,不用多久護士就會進來拉開窗帘,把你推到公共區域內。這是擁有更多自由的另一面:規矩和責任是自由的附加事項。

說起來有點矛盾,尼羅河裡要守的規矩少得多,只有一條:沒有尖銳物品。只要遵守這條規矩,我們可以自行選擇如何打發時間。一天里除了吃飯和用藥,不會有其他事情打斷我們。時間過得很慢,像一塊巨大、空白又不定形的冰川在滑動。而且尼羅河裡沒有公共區域——在任何意義上來說都沒有。每一張病床都可以說是一個單獨的宇宙。大家各懷心事,病房裡相當於有二十幾個私人地獄,相互之間毫無關聯。

但在亞馬孫河,一個人悶悶不樂是不被允許的。治療不再是鋰鹽、氯丙嗪和電休克療法——也許說不全是這些。他們會運用多種療法:個人心理治療、集體治療、藝術治療。

儘管聽起來不可思議,我很快發現自己開始想念巴里醫生了。他也許是個蠢貨,但至少當他提問時,我知道怎麼回答能讓他滿意。不幸的是,巴里醫生看起來要永遠在精神病重症看護病房裡工作了,那裡恰恰需要他魁梧的身形和無論在哪兒都顯得有所欠缺的人際溝通技巧。

取代巴里醫生的是位新指派給我的私人治療師。她的工作是幫我制定和實施個人護理計畫。所有病人都有私人治療師和個人護理計畫,但是我們不再被稱為病人。現在我們是服務使用者——就好像這裡是圖書館或者游泳池一樣。

這個稱謂實在太可笑了,但我不停告訴自己必須繼續這個遊戲。

我的私人治療師是哈德利醫生。哈德利是她的姓,她的名字是莉薩。她說我也可以直接叫她莉薩。

我還是選擇稱呼她為哈德利醫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必須一直提醒自己她是名醫生。她看起來不像醫生,更像是被分配了不合適的角色的演員。這只是問題的開始。

我越看越覺得她實際上在很多方面都和我相似。她就像是更好版本的我:比我年紀大點——最多三十來歲——比我高一點;比我膚色紅潤;比我有出息多了。她還比我苗條點——至少現在來看是這樣的。同樣都是金髮,她的顏色比我的要好看:她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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