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物品

我在中午左右醒來,軟弱無力,辨不清方向。護士正拍著我的肩膀,一直拍,久到大部分人都會被拍醒。她告訴我她八點的時候來給我送過早餐,但沒能叫醒我,「你睡死過去了。」

我沒說話。護士的點評毫無意義。我不想加入一場沒有意義的對話中。

「不過,我們很快就會送來午餐,」她繼續說,「我們不能讓你連續兩頓飯都不吃。」

「我不餓,」我說,「我只是想睡覺。」

護士發出「嘖」的一聲來暗示我,我想做什麼已經不再重要。「這是醫生的命令,」她堅持要我吃,「我只是來確保在我們把你移動到別的地方前你已經吃過飯了。」

我聳了聳肩——確切地說,努力嘗試聳肩——告訴她我不想加入這個無聊的遊戲。我並不好奇醫生接下來二十四小時的計畫。我告訴她,如果他們想把我轉到別的病房,在我睡著的時候照樣可以做。我並沒有起床的打算。

「我們不是要把你轉到別的病房,」護士反駁道,「我們要把你轉到另一家醫院。聖查爾斯醫院。轉院手續已經辦好了,他們等著你下午過去。」

「我走不動,」我固執地說,「我太累了。」

護士露出了親切的微笑。「你不用走路,我們其中一位護工會很樂意用輪椅帶你下樓,送你上救護車。在你吃完午飯後。」

「我累得嚼不動。」我告訴她。我表現得很幼稚,但我不在意。想到食物我就覺得噁心。

「只是湯,」護士說,「你不用嚼。」

剛吃完午飯,精神科的外聯組就派人過來了。他告訴我,我要轉去聖查爾斯醫院,因為那裡有專門的心理健康部門,能夠為我的康復提供更加合適的環境。但我知道這只是委婉的說法。他真正想說的是,那裡有封閉的病房。這才是那裡更適合我的原因。

到了下午兩點鐘,我坐在輪椅上被護工推下樓送上救護車。我的腿上堆放著我的藍裙子、挎包和在哈維·尼克斯買的內衣。救護車開了幾英里,穿過倫敦西區,來到了另一座氣派的維多利亞風格的醫院。和漢默史密斯醫院一樣,它有褪色的磚牆和塔樓,還有令人發怵的鐵門。唯一不同的是,它所處的位置比較好,旁邊不再是戒備森嚴的監獄,而是一所加爾默羅會 的隱修院。

救護車從大門開進來,沿著一條小路來到醫院綜合樓後面。那裡有一棟三層高的配樓是心理健康部的專屬診療地。和周圍哥特風的建築不同,心理健康部是一棟新建的公寓樓,風格現代,毫無特色,是那種你在街上經過時不會多看一眼的建築。樓里的每一個裝飾元素——從亮藍色的地毯到橡膠植物的盆栽——都在加深人們的印象:這裡不是醫院。唯一泄露它身份的是樓里的門。除了接待處的入口,所有門都上了電磁鎖,只有刷工作人員的卡才能打開。

他們把我帶到一間叫尼羅河的病房。不知何故,這裡的病房全都以河流命名,有亞馬孫河、多瑙河、恆河和泰晤士河。我一直沒搞懂為什麼要這樣命名。也許是為了讓這裡看起來不那麼像一個收容機構;也許是有其他不為人知的重要原因。入院時我唯一的發現便是尼羅河是這裡的精神病重症看護病房。這是個封閉的病房,裡面住著精神錯亂的人,有自殺傾向的人,還有那些逃跑風險高的病人。這裡不該叫尼羅河,應該叫冥河 。

我問推我進房的護士是否允許有人來探望我。

「只要預先安排了,他們可以來看你,」他說,「醫生晚點會和你談論這個問題。你會有一個私人定製的治療計畫。」

「我不想被人打擾,」我告訴他,「我只想見芭芭拉醫生。」

時間在流逝。我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我又開始服用鋰鹽,感覺自己像具殭屍。總的來說,這樣的狀態相比之前反而有所改善。此時,當個活死人比活著感覺好得多。真的死去會更好,但是沒有人準備好給我這個選項。半夜裡我魯莽寫下的幾個潦草的簽名就這麼讓我放棄了自己選擇死亡的權利,無法反悔。

鋰鹽帶來的壞處是:頭痛、胃痛和你想像不出的噁心;你的身體會不由自主地顫抖;成天昏昏欲睡,無法閱讀;眩暈、便秘、體重增加。

好處是:無法動腦思考;無法拼湊完整的記憶;一天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夢中。

我可以睡上一整天——天天如此——如果醫生和護士沒有不停地打擾我的話。首先是一日三餐不間斷的餵食。每到用餐時間,一位護士會來看著我吃完每一勺食物。他們為我制定了一份食譜,每天攝取的卡路里嚴格控制在兩千,鈉的攝入量也受到限制。我還必須每天喝兩升水。我餓不餓,渴不渴,這都不重要。護士會在我吃飯的時候留在病房裡,全程監督。我猜如果我拒絕飲食,我會像對面床的女孩那樣被插上管子進行餵食。我偶爾也會好奇,那樣對我來說是不是更簡單。

如果醫生和護士不是為了吃飯的事情而來,那就是為了抽血的事情而來。他們幾乎一直在監測我血液里的鋰含量。每天抽完第一次血後沒多久,我就會被搖醒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如果能在我身上安放一根導管,那他們就可以在我睡著的時候抽取血樣。不過,安放導管自然是不被允許的。導管被認為是尖銳物品,因此不允許帶入病房。我家裡的鑰匙和指甲刀也是違禁品,在我入院時就被人從挎包里翻出來了。他們把我的粉餅盒也拿走了,因為盒子帶有鏡子(「有可能產生尖銳物品」);被拿走的還有打火機,原因更加明顯。粉餅盒被拿走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我又不用擔心要不要化妝——但是每回想到打火機被拿走了,我就心痛得彷彿失去了手腳一樣。如果我想外出抽根煙,會有一名護士帶我下樓去花園,我就在她的全程監視下抽完一根煙。花園被十二英尺高的金屬柵欄圍起來,柵欄之上還有高高的棚架,擋住外面所有的景象。你能聽到車流聲,偶爾還會聽到行人走在和醫院毗鄰的岔路上的聲音,但你就是看不見。

抽煙是僅有的我會表現出興趣的一件事。每當我不合作,拒絕坐起來抽血或者喝水的時候,護士們就會用香煙賄賂我。到了晚上,他們會給我貼上尼古丁貼片 。

我還嘗試不再洗澡。在構成我一天的所有無聊的活動中,洗澡是最沒有意義的。我不能外出,而且我也不會見到除了精神病患者和習慣與精神病患者打交道的人以外的其他人。洗不洗澡對我來說沒有區別。況且,洗澡看起來是一項耗費巨大精力卻沒有成果的工程。洗完之後我還是會變髒的。

我和護士們解釋過這個情況,盡我最大的努力去解釋了,但這似乎只讓事情變得更糟。每隔一天就會有一名護士押著我去淋浴間。當我在裡面機械地執行這項荒唐的任務時,護士會在門外等著我。熱水器的溫度調節器上了鎖,這樣病人就不會故意燙傷自己了。可是護士還是會每隔十分鐘就探頭進來確保一切正常。

我洗澡從來不會超過十分鐘,因為我懶得用香皂和洗髮水。我只是像一具人體模型那樣站在微溫的水下,直到護士開始敲門。我也不會刮腿毛,因為我不能在沒有旁人的監視下使用剃毛刀。幾天之後,我的腿上和腋下的汗毛已經長成柔軟的絨毛,剃不剃也就不再是問題了。

直到某一天,這時我已經忘了住院多久了,我在脫衣服準備淋浴的時候偶然看見鏡中的自己。病房裡只有廁所和淋浴間有鏡子,但因為我一直萎靡不振、視線模糊,我幾乎沒有往鏡子里看過一眼。但這一天我從混沌中回過神來,注意力被鏡子吸引過去。我看了好久,沒有認出自己的模樣。我的臉色蒼白,油光滿面;頭髮髒亂得像金色的拖把頭;臉頰看起來那麼胖,眼睛顯得很小。我想發胖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服用了鋰鹽再加上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不幸的是,我並不能改變什麼。我不可能躲起來把飯倒掉,更別說鋰鹽了。護士們把我看得太緊了。然而,我真的無法忍受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變成這個模樣:蒼白、油膩的一團肉。

我絞盡腦汁思考了幾分鐘,得出的解決方法是:我要確保自己不再照鏡子。

「感覺怎麼樣?」巴里醫生問我。

「感覺更糟了。」

他點點頭,好像預料到這是他能聽到的唯一答案。事實上,的確是。誰能指望呆在這樣的地方會變好?

「還會噁心作嘔嗎?」

我聳聳肩。

「按10分制來算:10分是非常嚴重,1分是——」

「10分。」

「10分?」

我再次聳聳肩。噁心的程度並沒有到10分這麼嚴重,他也知道。更可能的是,作嘔的感覺正在減弱。但我無法忍受他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和他那套愚蠢的、來評估健康狀態的10分制。巴里醫生總是讓我量化根本無法量化的東西。我決定,如果他再次讓我用1到10分來為我的情緒打分,我就打零分,就這樣。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都不會再和他說話。就是類似這樣的對話讓我希望自己被送去旁邊的加爾默羅會隱修院。在那裡我起碼能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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