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我恢複了知覺。我能嘗到嘴裡一股血腥味,但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他的血。可能兩者都有。我的臉頰像被火燒一樣地疼。敲門聲還在繼續,我蜷縮得更緊了,用意念驅趕這惱人的聲音。終於世界靜了下來。但緊接著,在門外的人用低沉的聲音一陣交談後,房鎖咔噠一聲被打開。兩位夜間門房走進來,看著我,相互看了一眼。我瞪回去,保持著嬰兒的蜷縮姿勢。沒辦法,我身上只穿著內衣。

「呃,女士?」

我開始咯咯笑,或許在哭,我不清楚。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還是尊稱我為「女士」,不知怎的,這讓我笑得歇斯底里。我把膝蓋抵到下巴,緊緊地閉上雙眼。我以為如果我閉眼時間足夠長的話,這一切都會消失。

「女士?」門房稍稍提高了音量,「給您。」

我睜開雙眼,看到他遞過來一件浴袍,表情里充滿關切。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但卻完全卸下了我的心防。他把浴袍放在我身旁,而我還在繼續抽泣。「您準備好了就告訴我們。」說完這話,他和同事小心翼翼地背過身去,彷彿這只是他們上崗培訓時充分練習過的需要應對的情形之一。

我慢慢地把蜷縮的身子舒展開來,坐起來的時候感覺雙腿像是木頭做的。我把自己裹進浴袍,然後重新坐回床邊。「好了。」我告訴他們,聲音在我的耳里聽起來那樣空洞。

之前說話的門房轉過身來,給我一個溫柔的微笑。他的同事走開了,但聽到我的聲音後馬上從浴室里出來,手裡拿著一條泡過冷水的毛巾。「這是給您敷臉的。」他解釋道。

我點點頭,想說句「謝謝」,但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女士,」第一位和我說話的門房又開口了,「我們需要叫什麼人嗎?警察?」

「不,不用叫警察。」我用冰涼的毛巾輕輕擦拭臉頰,感覺到臉已經開始腫了。看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的臉上都會有一道顯眼的淤青。

「女士,」門房輕輕地咳了一聲,「有幾名住客向我們報告聽到了尖叫聲,這裡肯定發生了什麼。」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真的不是。」兩位夜間門房都沒說話,但再次對望了一眼。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清晰。「剛才有個男人在這裡。事情失控了……」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多做解釋。第一位門房識趣地點點頭。「我不需要警察,」我重複道,「什麼事都沒發生。沒什麼嚴重的。我只是需要睡一覺。」

另一位門房搖搖頭,儘管動作小得幾乎看不見。「我想我們不能把您一個人留在這裡,在這樣的情況下。」

「我沒事,我沒受傷。」

我用力將毛巾在臉上按了按,接著,我又哭了起來,不能自已。他們當然是對的。我不能指望第二天早上醒來後一切恢複正常。我想要的不是睡一覺,是陷入沉睡不再醒來。我想閉上雙眼,讓一切都停止。

我下了床,從衣櫥底部找出那條包著手機的毛巾。當我從毛巾里「變」出手機時,兩位門房都沒說話。他們又能說什麼呢?我看見您把手機包在一條毛巾里?

「我給朋友打個電話,」我告訴他們,「我會讓她來接我。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一個人待著。她來了以後你們可以打我房間的電話。」

第一位門房滿懷疑慮地看了我一眼,過了一會兒,點點頭。「她一到,我們就通知您。您還需要我們做什麼嗎?任何事都行。」

「不,謝謝,你們對我已經非常好了。離開的時候可以幫忙把門帶上嗎?」

我的手機顯示有十八個未接來電,天知道有多少未讀簡訊和語音留言,但我不得不暫時忽略它們。我不能去想那些信息,否則我會什麼都做不了。我按下取消鍵,接著看了看時間。凌晨1點20分。我撥通了芭芭拉醫生的電話。

鈴聲沒響幾下芭芭拉醫生就接了起來,聲音里充滿了警惕,完全不像半夜被我吵醒的樣子。「艾比,你在哪裡?」

「我在多切斯特酒店。」

她沒有流露出半點驚訝。「我來接你,半小時之內到。別到處走,向我保證你會待在原地。」

「我哪兒都不會去。」我告訴她。

「你保證?」

「我保證。」

「有人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就我一個人。我開了個房間。」

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消化得到的信息。「艾比,聽我說。我想你待在房間里,不要離開。如果你有傷害自己的衝動,請立刻打電話給我。立刻。我很快就會來陪你,不要走開。」

「好。」

「好。」

她掛了電話,我把房間的電話拿到床上,放在身旁。我嘗試想像她趕來的畫面:她大步流星地走去發動車子,車前燈射出耀眼的光芒。但是這些想像的畫面很快就失控了。我彷彿看到她的車在交叉路口出了事故,被壓扁了。血從她的嘴裡、鼻子里和眼睛裡流出來。她出車禍都是我的錯。半個小時的等待對我來說似乎太漫長了。

我起身下床,走去浴室。在幾乎覆蓋了整面牆的鏡子里,我看見了一個畢加索畫里的女孩。我的左眼被紅腫的臉頰擠得只剩一條縫,頭髮由於蜷縮得太久而變得凌亂。我被掌摑的左臉像被晒傷了一樣通紅,而且開始出現紫色的淤青。不知怎的,完美無瑕、奢華無比的環境讓我此時的形象顯得更為糟糕:雪白的毛巾,耀眼的燈光,看不見盡頭、美得令人驚訝的大理石檯面。在這樣的背景下,我看起來簡直一團糟。我凝視鏡中的自己,居然看得入了神,獃獃地盯了幾分鐘,完全被臉上那副怪誕的拼圖迷住了。

我不再有醉意,準確地說,我沒有任何感覺。我之前喝下的酒精,躁狂的情緒,流下的眼淚,熱烈的吻,還有那狠狠的一巴掌,好像都相互抵消了,只剩下一片虛無,一片茫茫無邊的大霧。但我知道這只是事情的一小部分。在我內心深處的某個位置,想要逃離這個房間的慾望在蠢蠢欲動——這和我之前住進來時的亢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的本能反應是離開這裡,馬上離開這家酒店,讓黑夜吞噬我。唯一能阻止我邁出步子走向門口的是我向芭芭拉醫生許下的承諾。

浴室里的燈光太刺眼,於是我回到床上,鑽進被窩,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臉。問題是這還不足以擋住我腦里刺眼的光。我需要分散注意力,於是我重新起床,翻箱倒櫃想找本書看。然而房間里只有我不太感興趣的讀物:酒店指南和基甸版《聖經》 。我試著看了看,但是酒店指南很快就翻完了,而《聖經》的內容又太殘忍。夏娃吃了禁果,上帝說要懲罰她,於是讓分娩的過程變得痛苦萬分。我鑽回羽絨被裡,祈禱著房間里的電話快點響起。

我重新穿上裙子,下樓去大堂。我沒有別的衣服可穿了——除了浴袍。我的步子緩慢而呆板。還沒等我走到前台,芭芭拉醫生就攔下了我,緊緊地抱住我。我的雙臂無力地垂下,像煮久了的麵條一樣。

「你受傷了,」她一邊說,一邊鬆開手,「有人打了你。」

我張嘴想說點什麼,但又合上了,只是聳了聳肩,點點頭。

「沒關係,你不用現在告訴我,上了車再和我說吧。我帶你回家。」

「我想我現在不能回家,」我的聲音依舊獃滯,「現在還不行。」

「回我家,艾比。我帶你回我家暫時住下。」

「謝謝你,」我的眼睛刺痛,想要流淚,「我得先退房卡。」

「給我。」

我照芭芭拉醫生說的話做。她接到房卡後,大步走到前台,把它遞給接待員,然後拍了拍他的手臂。在其他人看來,這個動作過於親切,不合禮儀,但芭芭拉醫生做的時候是如此冷靜、友善又充滿威信,讓這個動作看起來再自然不過了。

「賬單,」芭芭拉醫生回來的時候,我說,「我想我得看一下賬單。」

「別擔心,」她已經開始把我往門外推。門童彬彬有禮地朝我們點頭示意,「已經解決了。」

「謝謝。這真是……我會把錢還你的,我保證。我會儘快還你的。」

「艾比,不用擔心,沒有賬單。我和酒店工作人員解釋過了,他們對你的情況表示了充分的理解。」

「哦。」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芭芭拉醫生對我抿嘴一笑,然後把我帶到她停車的地方,就在落客區。她的車是豐田的普銳斯,深灰色,光潔如新,像顆子彈一樣。她指向客座門,我坐上車。車廂內部一塵不染,彷彿剛剛才清洗完一樣。

芭芭拉醫生沒有立刻發動引擎。她打開車廂燈,仔細地看了看我,目光停在了我的左臉上。「艾比,我想打給貝克,可以嗎?只是想讓他知道你沒事。」

我的心一沉。我閉上雙眼,點點頭。我知道自己必須給貝克打個電話,但我沒辦法做到——現在不行。看來芭芭拉醫生不用問就已經了解我現在的狀態有多糟。

她和貝克的通話只持續了幾分鐘,但這已經讓我難以忍受。我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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