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梯,衝進車流之中,為了躲避我,車子不得不急剎車,發出刺耳的聲響。跑過馬路後,我左一拐右一拐地穿過街邊小巷,估計這條曲折複雜的路線難以追蹤。包里的手機一直在響,沒完沒了,但我不能停下來把它調成靜音。在逃離公寓足夠遠、拐了足夠多的街角以前,我不能停下來。我不能指望自己能消失在人群中——我身上這條漂亮的藍裙子太容易被人認出來了。我又拐了好幾道彎,終於暫時停下來,喘著氣,把手伸進挎包,摸到手機的關機鍵,摁下去,根本沒有看一眼屏幕。

我點了一支煙,繼續走在一條毫無特色的住宅區街道上。奇怪的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這個事實讓我既驚訝又心酸。只不過在幾分鐘內拐了幾次彎,我就已經迷失在這座城市裡了。我不再是艾比,我是愛麗絲 ,掉進了兔子洞,分不清上下左右。

不過,慢慢地,我爬回了地面。尼古丁讓我清醒過來,一切恢複正常。這是陽光燦爛的夏天,星期五的下午時光。時間還早,剛過五點沒多久。陽光直射我的眼睛,所以我猜自己正朝向西面。如果我往左拐,接著走下去,很快就會找到地鐵站。但除那以外,我沒有具體的計畫。唯一確定的是,我今晚不會回家。我感覺自己受到了深深的背叛。

與此同時,我有種說不出的興奮。貝克和弗朗西斯卡沒有錯——他們當然沒有錯!在金錢方面他們總是精打細算,不過這不再重要。當你的情緒如此高漲時,你才不會想回到現實。繼續放縱自己又會怎麼樣呢?現在,我只想繼續興奮下去,讓後果見鬼去吧。

我也明白,這麼做肯定會產生一定的後果。這種興奮的感覺不可能一直維持下去,但這正是它驚人的美麗的一部分。後果始終會來,但那是明天的事,或者後天的事,和現在無關。我會像母獅子保護自己的幼崽那樣守護此刻的好心情。當下的這一刻是純粹的,令人欣喜若狂,令人讚嘆不已。這是我不能回家的真正原因:我不允許任何人剝奪我此刻的美妙感受。

這些想法像煙花般綻放,我迅速明白了該怎麼度過接下來的時間。我不能回家,也不能聯繫任何一位家人或朋友。我無法信任他們。因此,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預訂酒店——一家不錯的酒店。低於五星級的酒店現在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最終,我來到了特楠格林地鐵站,坐上往東開出的區域線前往倫敦市中心。在伯爵府站換乘皮卡迪利線後,我在海德公園站下車,沿著公園大道一直走到多切斯特酒店。一位戴著禮帽、身著燕尾服的男士看到我走近大門,便上前來一邊點頭微笑,一邊為我開門。這一切再次證明了我的想法:我看起來屬於會來這裡的人。我回了他一個微笑,但並沒有放慢腳步。我穿過大門,走過擦得像鏡子一般的大理石地板,來到酒店前台,在那裡同樣站著一位著裝整潔、毫無瑕疵的紳士。他穿著深綠色的法蘭絨上衣,外面套了一件馬甲,站得筆直,滿懷期待地等候客人,就像一隻彬彬有禮的貓鼬。

「下午好,」他說,「歡迎來到多切斯特酒店。」

「下午好,」我把手指放在櫃檯上,櫃檯的材質看起來和象牙一樣高貴,櫃檯邊還鑲了金箔,「我要一間房。住一晚,我一個人。」

「沒問題。」他說這話時眼睛都不眨一下——不過,為什麼他要慌張呢?這不單是專業的沉著,我想以下的情形在多切斯特酒店這裡很常見:穿著雞尾酒會禮服的女人一陣風般地從街對面衝進酒店,提出她們的要求。一旦你足夠有錢,做什麼都不古怪。「您有想好住什麼樣的房間嗎?」

「能夠俯瞰公園的房間。給我現在還能訂到的最高的樓層。我想看見藍天和空地。」我一副「我有資格這麼做」的口吻。

「我能為您提供一間位於八樓的豪華大床房,它肯定能滿足您的要求。」

「非常好。」

五分鐘過後,我已經填好入住單,提供了我的信用卡信息,然後在燈光柔和的走廊和前廳組成的神奇迷宮裡穿行。門童對我沒有帶行李這點沒有表現出一點好奇。酒店的電梯是我家洗手間的兩倍大。我和門童乘坐電梯時,默契地沉默著,他把目光移開,避免和我有眼神接觸,雙手端正地別在背後。一路上,門童為我打開每一扇門,示意我通過的時候還會尊稱我為「女士」。

我入住的房間寬敞明亮,完美地以古董傢具作為裝飾,還有一張睡得下一支七人英式籃球隊的大床。透過寬闊的玻璃窗望出去,能俯瞰海德公園裡的樹林,在陽光下宛如一片波光粼粼的綠色海洋。在那些擁有特權的少數人眼裡,倫敦是如此的壯觀。

我沒有行李需要整理,所以熟悉完環境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泡澡。浴室就像一間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不可思議的小教堂,裡面的浴缸深得如同墓穴一般。燈光透過磨砂窗戶灑進來,洗漱台上是潔凈無瑕的雙水槽和裝滿高級化妝品的柳編籃。打開水龍頭放水進浴缸後,我從挎包里拿出手機,裹進一條備用毛巾里,然後把它塞到衣櫥的底部。

我沖了杯咖啡,然後開始在全身鏡前脫衣服。我的新文身開始消腫,在相隔幾英尺遠的鏡子里已經看不出紅腫了。它是那麼完美——在我光滑柔軟的胸部襯托下如此迷人,美得讓我想哭。真不幸,貝克居然不想看它。我倆原本應該一起分享這個美妙的時刻。不過這是他的損失,不是我的。我給了他機會,而他不想知道。

我在滾燙的水裡泡了十五分鐘,左胸的文身處又開始隱隱作痛,不過是令人愉悅的痛楚。我洗乾淨頭髮,把在城裡奔波一天積在皮膚上和指甲里的灰垢用力擦洗掉。泡完澡後,我擦乾身子,吹乾、梳順頭髮,重新上妝,換上新的隱形眼鏡。我確定,這個天氣穿衣服太熱了——即使只披浴袍也是如此——於是我赤身裸體地度過了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我坐在窗邊的紅木桌前寫完那篇關於「哪種藍色適合你」的文章,用了整整八張酒店提供的信紙。不用說,這是篇傑作——比起時尚特稿,它更像一首散文詩:抒情,有趣,激情四射,尖銳深刻。如果弗吉尼亞·伍爾芙 決定不寫小說,把她的文學天賦抵押給《時尚》雜誌的話,這就是她會寫出來的文章。我的這篇稿子一氣呵成,無需修改。我把它摺疊好,塞進酒店贈送的信封里,迅速放進挎包側面的口袋中。

時間將近晚上八點,但外面還是那麼熱、那麼亮,像在一百瓦的燈泡的照明中一樣。雖然從午飯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但我一點也不餓。我穿上裙子,下樓到停車場抽了支煙,接著又抽了第二支。然後我回到酒店,想去喝一杯。

多切斯特酒吧里所有的椅套都是天鵝絨質地,木頭被擦得發亮,但都是暗色調。酒吧里充滿生氣。背景音樂是從隱藏式音箱里傳出的柔和爵士樂。我更喜歡聽節奏感強、更有活力的音樂,但沒關係,爵士樂也不錯。酒吧里的氛圍優雅,又帶著一絲傷感,目前來說足夠好了。一位西裝打扮的侍應走到門口,告訴我已經沒有空桌了,不過我可以坐在吧台。我對這樣的安排完全沒意見。而且在吧台坐下的那一瞬間,我就下了結論:我更喜歡坐在這裡。吧台的弧形設計讓它看起來像一件光滑的藝術品。吧台後面的牆上放滿各式各樣的烈酒,從背面打來的燈光讓它們看起來更加誘人。

我點了一杯加了義大利苦杏酒風味的黑咖啡,讓服務生把酒錢算入我的房費里。我並不打算喝很多。過量的酒精會讓我變得遲鈍,而我只想坐下來感受一下這裡熱烈的氣氛,一個小時左右足夠了。然而,不可避免地,我的計畫很快就遇到了變數。我的咖啡還沒放涼,一位男士就坐到了我旁邊的高腳凳上。他穿的襯衫看起來很貴,袖子卷到手肘處。我能感受到他眼中的熾熱,像步槍上的瞄準激光那樣射在我的臉頰上。我飛快地轉身,瞥了他一眼。黑色的瞳孔,打扮得乾淨利落、無懈可擊。他長得帥氣,帶著些傲慢、自戀的那種帥氣。他看起來三十五歲或者四十歲,做著不道德的勾當賺很多錢的樣子。

「一個人喝酒可不是件趣事。」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一個人?」我回擊道,「也許我是在等人。」

他搖搖頭,得意地笑著。「你沒有在等人。過去的十分鐘里,我一直在看你。」

我又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後聳聳肩。只聊了三句話,我便覺得這是場危險的對話。

「也許你會願意去我的桌子那裡坐坐。」他建議。

「嗯,」我答道,「不過也有可能我不想去。」

對大部分男人來說,這樣的回答已經足夠表明我的態度了,但他的微笑沒有絲毫動搖。「你至少會讓我給你再買杯喝的,」他說,「比咖啡刺激的東西。」我注意到他已經把疑問句轉換成陳述句,好像我已經接受了他的邀請一樣。

此時我應該結束這場對話,但我沒有。事實是,我在享受這場對話:強攻,心理戰,像貓捉老鼠一樣欲擒故縱。況且,只是聊聊天又有什麼害處。反正我知道自己不打算有進一步的發展。

「你想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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