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之死

從牛津返回倫敦的火車之旅風平浪靜,令人愉悅。我享受著充足的咖啡和寬敞的伸腿空間,周圍沒有做肉類買賣的男人破壞氣氛。我把卡伯恩教授和我的聊天內容從頭到尾回顧了一遍,依然不知道我的文章具體要寫什麼。但我一點都不擔心,因為我閉上雙眼後,能看到一百種可能性像寶礦里的鑽石般在閃耀。我只需要從中挑選一部分,然後把它們打造成璀璨奪目的項鏈。想到這裡,我不禁微笑起來,決定先不想工作了,等到晚上再說。我閉著雙眼,把臉轉向窗戶,感受午後溫暖的陽光。窗外,陽光透過樹木和綠籬灑下來,隨著火車飛馳而過,形成一道道耀眼、迷人的金色閃電。

到了帕丁頓站後,我在一等座旅客休息室里給芭芭拉醫生打了個電話,因為我覺得需要及時告訴她今天發生的事情,趁著我還記得清。電話轉到了語音信箱,意料之中。現在是上班時間,她應該正在和病人面談,但給她留言也可以。

「芭芭拉醫生,我是艾比。你聽說過認知失調嗎?我想你聽過。我剛剛見了一位進化心理學專家,是他告訴我的。他說認知失調很罕見,但我覺得自己一周至少會有兩三次。我們下次見面時應該聊聊這個話題——對此我非常期待。回見。」

我想芭芭拉醫生聽到後會開心的:這段留言措辭如此工整,內容如此有趣。而且我能夠在遇到危機之外的情況下給她打電話,真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今天從一開始就是極大的成功,而且現在還不到下午四點鐘!當我離開休息室時,我決定以後只坐一等車廂出行。出行的規格差任何一點,都會像在浪費時間。

我們家通常不會有材料可以調製一杯辨識度高的雞尾酒,不過我有先見之明,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一家持有準許外賣酒類執照的店鋪。我一邊瀏覽架子上的烈酒,一邊在谷歌上搜索,找到了大約兩百種雞尾酒的配方。我先挑了自己喜歡的雞尾酒名字,然後把那些配方太複雜的、太單調的、需要用到生雞蛋的都去掉,最後決定調一杯「午後之死」——一小杯純苦艾酒加上冰鎮香檳。這是海明威 發明的雞尾酒。雖然我不是他作品的粉絲,但我絕對欣賞他願意挑戰酒精的極限。可惜的是,店鋪里只有卡瓦酒 。不過,混合苦艾酒和卡瓦酒與維基百科上描述的混合苦艾酒和香檳酒的效果非常相似:先是起泡,然後乳化,接著幾秒鐘內就會變成乳白色。

貝克進門的時候,我像盡職的家庭主婦那樣,在廚房裡等著他。他拿著我塞進他手裡的酒杯,陷入了漫長的沉思,然後問:「嗯,這是什麼?」

「『午後之死』,」我解釋說,「我可不會告訴你配方,你來猜一猜。」

「不,我不是問這個,」他澄清道,「我們在慶祝什麼嗎?」

我大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我採訪完卡伯恩教授了。我去牛津見他了。所以我的下一篇文章有著落了。」

「卡伯恩教授……那個研究猴子的人?」

「是的,那個研究猴子的人。」

「噢,那真是……太好了。他之前不是一直忽略你的採訪邀請嗎?是什麼讓他改變了主意?」

「他沒改變主意,所以我不得不想個新法子。」我用雙手示意貝克看我的裝束,從肩膀一直往下到裙擺。「我讓自己難以被忽視。」

這時候,我開始了對自己一天經歷的敘述,錯綜複雜而又引人入勝。我沒有告訴貝克一等座的事,因為他會為我的奢侈不高興。不過,除了這部分,所有的細節我都告訴他了。我感覺自己在講一個充滿有趣好玩的劇情轉折的故事,然而當我講完之後,貝克只是點點頭,臉上是深思熟慮的表情,這有點奇怪。他喝了一小口杯里的酒——這是他嘗的第一口——馬上噁心作嘔。「天哪!這是法國的潘諾茴香酒加香檳嗎?」

「不,是苦艾酒加卡瓦酒。店裡沒有香檳賣。別這樣看著我,這可是廣受認可的雞尾酒,海明威發明的,因此得名『午後之死』。」

貝克把酒放回桌上。「艾比,聽著。你今天感覺怎麼樣?」他說這話的時候一副有不祥預感的樣子,看得我想笑。

「我很好。不只是好,是棒極了。」

「好吧。但是這一切……我是指,香檳、心血來潮的牛津之行——這一切有點——」

我雙手捧起他的臉頰,給了他一個吻,這看起來是讓他閉嘴的最有效的方式。「我很好,」我又說了一遍,「這是卡瓦酒,不是香檳。而且這也不是一次心血來潮的出差。我為了促成這次採訪已經忙活了一個月。傳統的方法沒有用,所以我賭了一把,並且成功了。傑斯已經告訴我她會買這篇稿子——她甚至還提到為我開闢專欄的可能性。我感覺很好,而且我完全有理由感覺這麼好。」

「是,不過……」貝克不自覺地拿起了酒杯,舉到嘴邊,鼻子一皺,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我只是不想你勞累過度。過去的一個月不好過,你需要慢下來,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你要休息,努力睡個安穩覺。」

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他說這話有點居高臨下、讓我領情的意思了,但我不想和他爭論,以免破壞我這一天的好心情。「好,」我說,「我會慢下來。我會保證自己睡眠充足。作為交換,我想你放鬆一下,喝掉這杯雞尾酒。相信我,你需要努力去習慣這個味道,但絕對值得一試。」

貝克看著酒杯,再次皺眉。他看起來並沒被我說服。

當然了,雖然我表態要努力睡個好覺,但這不是一個我按下某個開關就能馬上實現的目標。貝克剛進入夢鄉,我就起床了,這時大概是晚上十二點。雖然在黑暗中躡手躡腳地爬下床讓我感覺自己有點滑稽,但沒關係。要讓貝克理解我深夜不睡覺的習慣太難了。半夜失眠不是個問題,除非你自己把它看得太嚴重。如果我只睡三四個小時,但都是能讓我恢複體力的深度睡眠,那我睡這麼久肯定足夠了吧?看起來是這樣的。假如我浪費時間在床上擔心自己睡不著,只會繼續受到失眠的困擾。熬夜直到我真正覺得累了才是更明智的做法。也許我活動完身子後有可能一覺睡到天亮。

事實證明我的邏輯無懈可擊。我工作到凌晨3點30分,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上床睡覺,在早上8點32分醒來,然後開始拆窗帘。貝克已經出門了——他可能不想叫醒我——所以沒有理由不直接動手。我的睡眠健康需要來次徹底檢修,特別是我已經決定重質不重量。而且,卡伯恩教授是對的:改變顯然應該從窗帘開始。我忍受它們超過兩年了,現在它們氣數已盡。我用力把窗帘拽下來,塞進一個大垃圾袋,然後打了個三重結。把自己從破窗帘中解放出來的感覺太好了,就像毫無眷戀地結束一段失敗的戀情,不想和對方再有任何聯繫。

一個小時以後,我已經梳洗、更衣完畢,走在去商店的路上了。我把窗帘扔進了公寓樓的輪式垃圾桶里,沒有半點猶豫和後悔。鑒於它們已經無法發揮窗帘應有的作用,我甚至都沒想過要把它們拿到慈善商店——送到那裡去是一個極其不負責任的舉動,就像傳遞電影《七夜怨靈》里那盤被詛咒了的錄像帶一樣。

我早就想好了替代品長什麼樣,在腦里勾勒出的理想窗帘的形象是如此清晰、生動,彷彿我伸出手就能觸碰到它們。基本上,那是簡·愛 小時候住所里的那種窗帘:厚重的天鵝絨質地,像瀑布一樣下垂,顏色是血液凝固後的紅色,密不透光,感覺它們都能擋子彈了。可當我來到牧羊人的布希市場時,我發現賣室內裝飾品的店鋪里並沒有這樣的料子。此外,攤販完全幫不上我的忙。

「要找到這樣的窗帘不該這麼難,」我和他說,「我想要掛在112厘米乘130厘米的窗戶上,深紅色天鵝絨窗帘。在倫敦的某個地方應該能買到。」

攤販哼了一聲。「去騎士橋 找找看。」

他這樣回答當然是想表現得粗魯無禮,但實際上,這好像也不是一個多荒唐的建議。我能想到的最佳方案是逛遍韋斯特菲爾德購物中心的家居用品店。可是今天又是一個明媚的夏日,要被困在一個購物中心裡,讓我只想仰天長嘯。

於是,幾站地鐵過後,依靠谷歌的搜索功能,我來到羅蘭愛思家居店,買到了心儀的窗帘:天鵝絨質地,褶子很深,褐紅色,能夠完美地遮擋陽光。這套窗帘售價229英鎊。考慮到我以前沒買過窗帘,而且假設好的窗帘可以用一輩子,這似乎是個合理的價格。我選擇五點過後送貨到家——既然現在來到了倫敦市中心,我打算在這裡逛上一天。如果來到騎士橋卻沒有逛幾家服裝店的話,是一種犯罪。

不過,開始逛街之前我還是先給姐姐發了條簡訊,問她想不想一起吃個午飯。自從星期一以來,我已經忽略了她發給我的三條簡訊和一個語音留言,我覺得她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限。我所處的位置離她工作的地方不是很遠,而且今天似乎是個適宜重新開始的日子。再加上我不想一個人吃午飯。用簡訊快速地和我商量後,她同意下午一點見面。然後我就直奔高檔百貨公司哈維·尼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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