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服

嗑藥的壞處自然是藥效太強了。

到了周一早上,迷幻藥終於開始失效。我九點鐘的時候醒過來,發現貝克已經悄悄出門了。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到凌晨三點半左右才睡著。嗑藥後我興奮得睡不著,到了那時候終於睏乏得產生了幻覺。在我最後的記憶里,我躺在黑暗中,雙手張開,手指相對,五道鐵藍色的火光噝噝地從指尖竄出,彷彿我在操控著一個隱形的特斯拉閃電球 。我對著這絢麗的場景足足看了好幾個小時,儘管躺在身旁的貝克早已入睡。我插上耳機把球體樂隊 的專輯《極端世界之外的冒險》里的曲子聽了個遍,指尖上的「閃電」也隨著音樂起舞。

然而我醒來後看到的世界是那麼無聊,原本擁有的趣味在現實生活的沖刷下褪色。我並不是很想起床。我想躲在羽絨被下直到夜幕重新降臨。但是我知道這是最糟糕的一種度日方式。而且,我隱約覺得如果我能僅憑五個小時多點的睡眠熬過一天,也許就能重置我的生物鐘,讓我在接下來的夜晚安然入睡,不會半夜醒來。

於是,我起床了。

貝克在咖啡機上留了張紙條,上面寫著:「你比瑪麗·馬丁和1977年的黛比·哈里混合體都要漂亮一千倍。今天要對自己好點。」

貝克的舉動很貼心,卻沒能讓我感覺更好些。我清楚自己沒有那麼好。我把紙條折成郵票大小,放進錢包里。

客廳里,我的裙子和高跟鞋被擺在地板中央,像用來練習素描的靜物一般。兩隻鞋子並排站立,如同在商店櫥窗里一樣,而裙子卻皺巴巴地團坐在鞋子後面。這種視覺效果富有戲劇性,看起來仿如衣服的主人憑空消失了般,就像村上春樹 筆下那頭離奇失蹤的大象。人消失了,鞋子留在了原地,裙子則在主人消失的那一瞬間充滿藝術美感地垂落到地上。我沒動它們。我坐在沙發上,抽了根煙,開始想今天要做什麼事。思考要做什麼看起來是個極其重要的任務。

聽起來很瘋狂,但最終我不得不把自己想像成一隻寵物——一隻柔弱的、需要我在接下來十個小時內精心呵護的小動物。這讓我列出了簡單的待辦事項:

(1)喂小動物。

(2)給它洗澡。

(3)帶它出去散步。

(4)打掃它的籠子。

(5)犒勞它。

我知道第三點尤其重要,因為我懶得只想穿著睡袍整天待在公寓里。至於其他幾點,嗯,自從昨晚餐廳的那頓飯後我就再也沒吃過一口食物,而且我也沒洗澡。我暫時還不清楚要拿什麼犒勞自己,但我覺得必須為完成了清單上的其他事項而獎賞自己。貝克說我應該對自己好點。

吃東西是第一位的,否則我很可能會在淋浴時昏倒。我需要補充糖分、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所以我給自己準備了一碗穆茲利 ,並在裡面加了酸奶和蜂蜜。然後我拿起洗衣籃往浴室走去,把裡面的臟衣服扔進洗衣機里。

我們的洗衣機住在浴室里。這不是我們的主意: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它就住那兒了。浴室是不規則的L形,放不下浴缸,但是洗衣機恰好能放進其中一個角落。而且,由於廚房裡也放不下洗衣機,所以把它放在浴室里也不是一個那麼愚蠢的安排,雖然擠得讓人坐在馬桶上時會感覺幽閉恐懼症隨時要發作。洗衣機的位置帶來的唯一的好處是,你在浴室里脫完衣服就可以直接扔進洗衣機的圓筒里,因此我們只需要一個非常小的洗衣籃。

我喜歡用很燙的水洗澡,感覺熱水能像化學脫皮那樣把身上的泥垢沖走。但是今天的水壓似乎有點問題。從軟管里滴出的細流勉強稱得上溫熱。洗完澡後我並沒有覺得比洗之前乾淨多少。

一旦開始收拾屋子我就會停不下來。我幹勁十足,像20世紀50年代的家庭主婦一樣。我腦子裡想的是,如果我能把所有地方都打掃得一塵不染,就能像重置時鐘一樣賦予這周接下來的時間一個新開始。而且貝克會很高興,因為當他回到家時會看見我並沒有浪費時間坐在沙發里哭上一整天。

我打掃的時候需要用音樂來填滿空蕩的房間。舞曲、搖滾、流行,打開唱片櫃後看到的音樂流派太多了——貝克和我收藏的唱片在我倆一塊兒搬進公寓後混在一起,顯得雜亂無章,彷彿它們的主人有著多重人格。今天,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擁有較為黑暗、抑鬱「人格」的唱片吸引——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迷牆》,電台司令樂隊的《A小子》,治療樂隊,莫里西,尼克·凱夫——但我抵住了沉迷於壞情緒之中的誘惑。但同時,我也沒有精力聽過於積極向上或是充滿活力的音樂,假裝興緻高漲反而會讓我覺得痛苦。我選擇折中,挑出了一堆介於歡快和悲傷之間的唱片:波莉·簡·哈維的《城的故事,海的故事》,莫比的《18》,以及感染蘑菇的《致命美味》。

我拖了地,用吸塵器把家裡各處清理了一番,然後把廚房的檯面擦了一遍,清洗了爐具上的擱架,倒乾淨垃圾桶和煙灰缸,晾好洗完的衣服,用力刷洗淋浴器,然後點上幾根香熏蠟燭,讓公寓里充滿香氣。

午飯之前我已經把顯而易見的地方都打掃乾淨,於是開始清理髒得沒那麼明顯的角落。我擦亮鏡子,給燒水壺除水垢,擦去櫥柜上面的積塵。然後我決定把我們的床上用品都洗一遍——羽絨被、枕頭、床墊的保護罩,全部。這個想法很完美,因為我沒辦法在公寓里清洗這些床上用品。我需要走到馬路那頭的自動洗衣店,這樣能讓我外出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的計畫是把床上用品搬到洗衣店,將它們塞進機器里,接著去合作社買些農家乾酪——為了補充色氨酸——然後回到公寓帶上我的筆記本電腦,回到洗衣店裡把洗衣機里的枕頭被套搬進烘乾機,接下來去咖啡廳點一杯義大利特濃咖啡和一塊蛋糕(我給自己的禮物),坐下來觀察別人一小時,查收電子郵件,直到烘乾機完成它的任務。然後我只需再消磨幾個小時,貝克就會回家了,這一天也就過去了。

有人在跟蹤我。我走了不到五十米就感覺到了。被人盯著、跟蹤的感覺如此強烈。可問題是我無法確定我的直覺,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讓別人相信有人跟蹤我。我正雙手熊抱著塞滿羽絨被和枕頭的黑色垃圾袋,我的周邊視覺差得可憐,轉身也不夠快,沒法把跟蹤者抓個現行。我能看到的只有偶爾餘光瞥到的一個灰色身影。我甚至看不清那個人是男是女。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是假裝自己沒有注意到跟蹤者,表現得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等我到了洗衣店把袋子放在機器上後,就立馬衝出門,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安全地和跟蹤者當面對峙。

這是我的計畫。

然而當我衝出洗衣店,卻看不到跟蹤者,甚至找不到有一丁點兒異常舉動的行人。我只看到了一個推著嬰兒車的母親、車站裡排隊等公交的路人、普通的購物者和吃午飯的上班族。

我覺得自己荒謬可笑。

我回到洗衣店,開始把枕套、被套放進機器里。

沒想到查收電子郵件會令我這麼緊張不安。在垃圾郵件箱——裡面通常都是些推銷偉哥和陰莖拉長術的廣告和帶有釣魚網站鏈接的詐騙郵件——我看到了一封來自米蘭達·弗羅斯特的郵件,還有一封來自《觀察家報》的傑斯。我帶著些許惶恐點開了前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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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件人:[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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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送時間:2013年6月2日,11:03,星期日

主題:(無主題)

幹得漂亮,威廉姆斯小姐!我的編輯告訴我,我現在是亞馬遜暢銷詩人排行榜的第一名(我肯定你會欣賞這個矛盾修辭法)。我們的收入很有可能達到五位數。我想我可能小瞧你了。看來老話說得沒錯:任何宣傳都是好宣傳。誰能想到你的文章會有這樣的效果呢。

我相信你的職業生涯也同樣因為這次報道而前景一片大好。

米蘭達·弗羅斯特

附:你喜歡貓嗎?

我盯著這封郵件看了大概十分鐘,彷彿在看填字遊戲的提示一樣,然後點擊回覆鍵。

收件人:[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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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件人:[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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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送時間:2013年6月3日,14:40,星期一

主題:RE:(無主題)

我非常喜歡貓。它們比人容易相處多了。

阿比蓋爾·威廉姆斯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寫完這封回信,因為我的腦子裡像灌滿了糖漿一樣。不過反覆讀過回信三遍之後,我至少對自己寫了兩個連貫的句子而感到滿意。

傑斯的郵件回覆起來則更為複雜。

收件人:[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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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件人:[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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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送時間:2013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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