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我想殺了我姐姐。

她在家庭聚餐的前一天打電話給我——就在前一天——告訴我她臨時被指派了工作,當天晚上就要飛去紐約,這個差她推不掉。

「你這個壞女人!徹頭徹尾的壞女人!」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聽著,艾比。我知道這很痛苦。我會補償你的,我保證。」

「過去兩個星期你不停勸我參加聚餐。現在我答應來了,你自己卻跑了。你怎麼能這樣?」

「這是工作,我別無選擇。不是我想臨陣脫逃的。爸爸為家庭聚餐做了很多準備,預訂了一家非常好的餐廳。我本來也很期待去那裡吃飯的。」

「很好。那要不換成你去和爸爸吃飯,我飛去紐約,和一群白痴吃著開胃小菜,喝著酒,然後簽下你要簽的合同,不管是多麼愚蠢、該死的交易?」

我的聲音越來越尖厲,我很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相反,弗朗西斯卡開始用電話腔和我講話——發音如此清晰,會讓你覺得她在淑女學堂里受過專門的訓練。實際上,我認為她是在某個愚蠢的職場自信心培訓課程上學來的。每次我倆要吵起來了,她就會悄悄換成這個語調,總是讓我覺得又回到了她十五歲而我只有十一歲的時候。無法改變的年齡差讓我和姐姐比起來總是顯得沒那麼成熟。

我越想越確信四歲的年齡差正是造成我和姐姐所有區別的主要原因。年齡差導致我和姐姐對父親持有不同的態度。父親離開我們的時候,姐姐十八歲,已經去劍橋上大學了。比起垂死掙扎的家庭關係,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我那時只有十四歲,獨自疑惑:為什麼選擇現在離婚?我只能想到一個答案:姐姐是此前把父母粘在一起的神秘膠水。姐姐和父親的關係並沒有因父母離婚而受損。十二年過去了,她依然喊他「爹地」,好像她是住在比弗利山莊的一個富家女,對著爸爸撒嬌要坐他的車去參加畢業舞會。我叫父親「爹地」的時候,則是把自己當作西爾維婭·普拉斯 。

「艾比,你在這個問題上很不講理。」姐姐繼續說道。

「我不講理?我又不是那個花兩周時間不停強調這可怕的家庭聚會有多重要的人。我又不是那個一接到工作任務就取消所有其他約定的人。」

「噢,拜託,這一點兒都不公平。我們倆的工作性質很不一樣。你的更……」

「更什麼?更無關痛癢?更可有可無?實際上,比起工作更像愛好?」

「更靈活。你不用應付那些最後一秒鐘才甩到你面前的任務,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日程安排工作時間。你應該為此慶幸。」

「天哪!你知道自己聽起來多麼不可一世嗎?」電話那頭一聲疲憊的嘆息說明她不知道,「夠了——我也不會去聚餐!」

「別傻了,你一定要去。爸爸已經給餐廳打過電話換了張桌子。好在餐廳的人通情達理。而且你要知道在那家餐廳訂張桌子有多難,常常提前幾個月就訂滿了。」

「哦,是的。我肯定要讓他們同意把一張六人桌的預訂換成一張五人桌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四個人。」

「什麼?」

「換成四人桌。」

「真該死!亞當也不來?」

「不來,當然不來。我不來,他為什麼要來?那會很奇怪。如果你不參加家庭聚餐,你也不會讓貝克代你出席吧?」

「會,我他媽的一定會!我會讓他去做筆記,回頭向我彙報這場聚餐從頭到尾有多糟糕。」

「哈哈。」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聽到電話那頭又是一次深呼吸。「嘿。你上次見爸爸是什麼時候?」

「不要嘗試讓我內疚。你沒有資格這麼做。」

「是什麼時候?」

「算是最近吧。」

「什麼時候?」

「聖誕節前後吧。」

「那不叫最近。」

「我沒說是最近。我說的是算是最近。」

「他很擔心你。每次我和他聊天,他都會一直問我你過得怎麼樣。」姐姐說的也許不是真的。但是我內心的某一部分又希望她說的是真的。而我對自己的這部分深惡痛絕。

我覺得心被掏空了,感覺快要哭出來。

我沒有哭。相反,我告訴姐姐她今年不會收到我給的生日禮物了。「你不值得我送禮物,而且我也買不起。」

然後我掛了電話。

我當然在撒謊。不是我不會讓貝克在我缺席的情況下去參加我的家庭聚餐,而是我此時沒辦法讓他去。他還沒原諒我關於第二篇見報文章的事。

就我所知,他的不滿主要有以下幾點:1.我戲劇化了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不管我如何粉飾。2.我寫了我們之間的私密對話,而且透露了太多個人信息。3.我順帶提及了我們的性生活——儘管我沒說一點壞話。(無可否認,這一點可以歸進第二點裡,但他的語氣告訴我這個牢騷需要單列出來。)4.我嘩眾取寵。5.我倆都沒能給讀者留下好印象。

然而,老實說,這五點在我眼裡似乎都在抱怨同一件事,啰啰唆唆,抱怨的內容大部分還不合理。每一點都可以歸到一個主題下:我不該在一份全國性報紙里寫我的私生活。

「你想成為誰?」貝克問我,「那個低俗的凱蒂·普萊斯 嗎?」

這個指責極其不公平。

我不想成為誰。我只是在做我自己,寫一些開放、坦誠的文章。我並沒有站在桌子上炫耀自己的奶頭。

「這正是你在做的事情。」貝克告訴我。

我在炫耀自己的文學奶頭。

文章刊出後的第六天,我們搭乘計程車穿過蘇活區狹窄的街道時再次爭論起來,結果陷入了冰冷的僵局。我倆心照不宣地同意暫時休戰,連普通的交流也中斷了。再吵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我們不得不打車去餐廳是因為步行對我來說是天方夜譚,即使只是走到公交車站或者地鐵站。我穿著五英寸的高跟鞋,好縮小我和瑪麗·馬丁的身高差(假設她沒有穿五英寸的高跟鞋。我想她不會的,因為那樣的話她就會比我父親高三英寸了,父親是那麼虛榮的人,會不高興的)。我花了至少幾個小時打扮去赴這場荒唐的家庭聚餐,而我知道大部分的準備都是為了應付這個女人。

然而這番精心準備並沒有讓我感覺良好。當我們在餐廳門口下車的時候,我的情緒甚至越發低落了。我立馬看出自己討厭這個地方。餐廳採用時髦的玻璃外牆,裡面擺滿極簡派傢具和抽象派藝術品。我掃了一眼離入口最近的那桌客人,確認了這餐廳里一個圓形的碟子都沒有。餐具都是四邊形的——大部分是正方形和長方形,但我發誓在某處我還瞥到了一個菱形的。

父親和瑪麗·馬丁在酒吧區等我們。不用說,她看起來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穿著黑色的系頸露肩禮服,緊貼著臀部的曲線,合身得就像她的第二層肌膚。她的妝容看起來出自專業化妝師之手,側分的鬈髮猶如瀑布般垂落在一肩,每個波浪都經過精心設計。她看起來完美無瑕,容光煥發得像用噴槍修飾過,好像直接從廣告海報里走出來的一樣。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她的胸沒我的大,可能只是小一點,但這取決於她在文胸里塞了多厚的胸墊。但絕對沒有B罩杯。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點對我很重要,但的確是這樣。

我和父親來了個僵硬、笨拙的擁抱,雖然過去十二年我們一直在努力抱得更好——你可以想像德國總理安格拉·默克爾和義大利前總理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在攝影機前做做樣子的擁抱,然後回到後台討論財政緊縮政策來應對歐債危機。我和父親的擁抱就是這種擁抱,除了我無法和默克爾相提並論以外。

瑪麗插進來想給我一個法式臉頰吻,但我以為她樂意並且準備好接受我粗魯的英式握手。她盯著我伸出的左手看了幾秒鐘,臉上浮現被逗樂的微笑,接著回以一個無可挑剔的屈膝禮。這當然讓我無路可走。我點頭承認她贏了,然後用上我所有的風度,收回了我的手。

與此同時,我的父親正過於熱情地拍打著貝克的手臂,這讓貝克錯過了或者假裝錯過了我和父親的情人之間那場尷尬的角力。也許我應該給瑪麗·馬丁的手臂也來幾下友好的拍打。那會是對愚蠢的屈膝禮的更好的回應。但我已經錯過時機了。她正在親吻貝克的雙頰,一個他無法拒絕的花招。雖然酒吧區過於昏暗的藍紫色和藍綠色的燈光讓我看不清貝克的表情,但我想他有點臉紅,不過我認為可以原諒。至少我過後能問他那個女人聞起來怎麼樣。

在我們被帶到用餐的桌子之前,我點了杯雙份伏特加兌可樂。

我們的桌子看起來就在房間正中央,這讓我覺得自己四周沒有遮擋,容易被攻擊。而且,瑪麗不可避免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使得我們這桌成了房間的焦點。一些人明顯在想她是誰,為什麼看起來那麼面熟。另外的人就只是注視著她,用注視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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