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醫生

「……我就在那時候醒來。我總是在那個瞬間醒來——在面試官問我脫掉外套是否會舒服點的時候。我不曉得他是因為知道我外套裡面什麼都沒穿,所以故意戲弄我,還是出於真的關心才問我這個問題,畢竟是個大熱天。不過我猜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並不重要,我從來沒時間去搞明白。夢總是在這時候戛然而止。我醒來,卧室里悶熱極了,而我頭腦完全清醒,還想撒尿。這時通常是凌晨四點鐘左右,我無法重新入睡,只好起床看書。有時候情況完全相反:我輾轉反側到凌晨還是睡不著,就直接放棄了。不得不休息時,我會看書、寫作,直到筋疲力盡,然後成功睡上三四個小時。從積極的方面來講,失眠讓我讀完了很多書。我用兩個半晚上就讀完了《荒涼山莊》 。」

芭芭拉醫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失眠絕對是我們應該密切關注的問題。」

「好的。那個夢呢?」

「那個夢說明你的想像力沒有問題。」

「弗洛伊德會說這是一個典型的表達焦慮的夢。」

芭芭拉醫生微笑著搖了搖頭,幅度不大但很堅決。像往常一樣,她沒興趣玩解析夢境的遊戲。她很樂意聽我傾訴——聽任何我想和她說的話——但她不會縱容我過界。

「我們什麼都可以聊,沒有任何限制,」她曾經這麼對我說,就在我們第一次心理諮詢面談後沒多久,「我們可以聊所有你認為重要的事情——任何事情。但這是對話,不是獨白。所以有時候我們聊你想聊的,有時候我們也要聊我想聊的。有來有往的對話才是有價值的。」

弗洛伊德是芭芭拉醫生不想聊的話題之一。她告訴我大部分心理學家和精神病醫生,但凡有點常識,都只會把弗洛伊德看作歷史上的奇人,僅此而已。浪費時間(她的時間)和金錢(我父親的金錢)去探討弗洛伊德是沒有意義的。

不過今天我比較固執。「你根本都沒讀過他的書,」我指出,「你不能否定你從來沒嘗試過的事情。」

「當然可以!」芭芭拉醫生反駁道,「占星,脈輪 ,數字占卜。我對這些的認識足夠讓我判斷它們毫無現實根據,正如我知道弗洛伊德和這個房間里進行著的心理諮詢面談無關。」

「我想你沒有抓住重點,」我說,「我不在意弗洛伊德是否正確。他有趣,而且文筆好,對我來說這就足夠好了。我寧願讀寫得好的廢話,也不願讀寫得糟糕的事實。難道你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嗎?」

芭芭拉醫生臉上依舊掛著淺淺的微笑。「好吧,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你做的夢有什麼含義呢?」

「很明顯,」我答道,「非常明顯。我擔心自己遲早要長大,找一份我瞧不起的正經、穩定的工作——像我姐姐那樣。最近我過得沒那麼糟,但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在原地踏步。沒有貝克的薪水,我們會過得沒有安全感,而我討厭……依賴別人的感覺。可是,如果我只是為了賺錢而去做我討厭的工作,我會覺得自己是個騙子。我甚至不確定是否有自己能勝任的固定工作。這就是為什麼我在姐姐的褲裝西服裡面沒穿衣服。」

芭芭拉醫生耐心地聽我說完,然後又點了點頭。「好的。如果你都已經知道了,那麼解析你的夢又有什麼意義呢?」

「對,你說得很有道理。是沒有意義。只是多了一個更有趣的角度看問題。」

「這是一個更晦澀難懂的角度。如果你感到焦慮,我們應該直接聊你的焦慮。我們沒必要把夢境等等扯進來,把問題搞複雜。為什麼要在你可以直面問題的時候繞圈子?」

我不知道這是一個開放式問題還是有所指的暗示。也許兩者都是。不管怎麼說,芭芭拉醫生都是對的。沒有理由把弗洛伊德牽扯進來,把事情搞複雜。

我的第二個治療師是弗洛伊德的持牌信徒(名副其實的「持牌」,他的卡片上寫著:布萊斯醫生,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精神病醫師)。我是在《倫敦書評》雜誌的封底上看到他的廣告的。他是個完完全全的災難。他盛氣凌人、傲慢自大,而且遠沒有他自以為的機智。他讓我想起了上大學第一年約會過的醫科學生,一個自命不凡的白痴,只讀過《柳葉刀》 ,還真的以為喬治·艾略特 是男的。那段戀愛只持續了三個星期,而我在面談開始後不到一個小時便走出了布萊斯醫生的辦公室。

至於我的第一個治療師,也沒好到哪裡去。她是一名國民醫療保健系統的心理醫生,四十歲出頭,每周有三天在地方診所開診。她辦公室的色調是暗淡的藍色,牆上到處都是她的孩子在不同年齡階段的畫作,充分展示了他們在畫畫方面的不擅長。整整五周了,我發現她毫無用處。接著,在第六周的時候,她開始詳細講解並極力主張我在進行心理諮詢的同時「也」該用藥。考慮到我服藥後的副作用,她說不一定要服用鋰鹽,但也許可以嘗試副作用少一點的情緒穩定劑類新葯。我曾經服用過鋰鹽,服用後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變圓了——又胖,又矮,又笨。當她勸說我用藥的時候,我意識到她和我的全科醫生串通一氣,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和之前種種的經歷相比,芭芭拉醫生真是天賜的禮物。她既不傲慢自大,也不優柔寡斷,而且從來不隱瞞她的治療計畫。她在藥物治療方面可能會同意我那無能的治療師的觀點——她曾經說過情緒穩定劑也許會幫到我,因為它能準確發揮該有的功效:穩定我的情緒。但這不是重點。如果我覺得服藥帶來的副作用比原本的病更難受,她會尊重我拒絕服藥的權利。或許有一天,藥物副作用和病痛的天平會改變,但那也是由我來評估的事情。

芭芭拉醫生目光敏銳、伶牙俐齒,比我母親小几歲。她有著一頭鋼灰色的頭髮,辦公室坐落在富人區南肯辛頓區,裝潢充滿優雅的書卷氣。牆上沒貼孩子們的畫作:芭芭拉醫生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不想要孩子,這一點也讓我十分尊敬。她的書桌由貴氣的桃花心木製成,上面擺著一株龍血樹和一個牛頓擺裝置——小球來回碰撞的趣味性被後面牆上貼著的鑲框的博士學位證書抵消了不少。然而,芭芭拉醫生很少坐在書桌前。她更喜歡在兩張皮質扶手椅上和病人交談。兩張椅子相對而立,背景是眾多橡木書櫃中的一個。

總而言之,芭芭拉醫生辦公室的裝潢在增加好感度上發揮了重要作用。我喜歡那個環境。就診的整個過程都是令人舒服的:扶手椅,不急不忙地穿過富足的倫敦市中心,馬路對面尼祿咖啡店的不加糖和奶的黑咖啡。兩周一次的約見持續了七個月,我甚至對不得不依賴父親來支付診費這件事都不再感到痛苦。因為,說實話,這是他欠我的錢。這筆錢不像過去他因為內疚甩給我的鈔票那樣令我難受;這更像是小額索賠法庭里一位仁慈、睿智的法官判給我的補償金。我覺得這是我應得的補償,我知道弗洛伊德也會同意我的想法的。

「我讀了你寫的文章,」芭芭拉醫生告訴我,「那篇訪談。」這周只刊出專訪,西蒙那篇下周日才能見報。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

「非常引人入勝。當然,文筆也很好。不過你不需要我來告訴你這些。」

「謝謝你。」

「你發現了一具屍體?」

「是的,我鄰居的屍體。」

「你想和我聊聊這事嗎?」

我沒有多想。「實際上,芭芭拉,我不想。我寧願你下周日去看我的文章。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這是你的選擇。但是……」芭芭拉醫生十指緊扣,舌頭頂著嘴巴的左上角。每次她思考下一句要說什麼的時候,就會做出這個動作,「但我還是想你告訴我一些事,有關這兩篇文章的。」

「儘管問吧。」

芭芭拉醫生喝了口咖啡。「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寧願讓我通過文章去了解發生什麼事,而不是親口告訴我。這好像繞了個圈子。」

第一個問題很好回答。「這不是在繞圈子,」我說,「這是為了讓我的表述更清晰。我寫的準確表達了我想說的內容。完美的表達。任何我現在告訴你的內容都沒有我寫的準確、真實。」

「好吧,我想我能接受你的論點。但這也讓我有了第二個問題。我完全贊成坦誠——在這個房間里,坦誠是不可或缺的——但你選擇了一個非常公開的平台去談一些非常私人的話題。」

「關於我父親的?」

「你的父親,你的想法,你的感受。媒體是最好的宣洩出口嗎?」

「我父親不會看我寫的東西。至於我的想法和感受,嗯,我其實並沒有計畫要寫我自己。只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成了採訪談論的對象。」

「你可以選擇公開哪些內容。」

「的確是這樣,但我覺得這似乎是一件釋放自我的事情。能講出不摻水分的事實,這讓我感覺很好。假如我嘗試從另一個角度去寫這篇訪談,文章就沒有事實根據了。我認為寫假話沒有意義。」

「誠實地寫作和不帶自我審查地寫作之間是有區別的。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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