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

我從雙人椅的扶手上重重摔落,然後醒了,發現自己的背疼得要命。我應該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後腰的肌肉卻緊繃得像鋼琴的弦,腦袋裡瀰漫著厚重、令人麻木的霧氣——在霧中穿梭的模糊人影,如幽靈一般:平躺在擔架上的西蒙;交換著詭秘眼色的警察;正在海布里千篇一律房子中的一棟里等著我的米蘭達·弗羅斯特。

見鬼。

我猛地坐起來,飛快掃了一眼時鐘:7點48分。貝克為什麼沒叫我起床?我立刻打消了想要怪罪於他的念頭,因為意識到一個令人不舒服卻顯而易見的事實:貝克總是睡得像具死屍,而且由於他早上出門前的準備時間短得離譜,他的鬧鐘不到8點是不會響的。可我的鬧鐘應該在6點45分響的。我手忙腳亂地找出手機。鬧鐘的確按時響了,可我的手機被調成了靜音。

橫穿倫敦市中心要多長時間?十分鐘快步走到牧羊人布希市場地鐵站,二十五分鐘坐到國王十字車站,然後五分鐘坐到海布里和伊斯靈頓站。還要加上至少十五分鐘用來穿過隧道里擁擠的人群以及等車。再加上十五分鐘去找到米蘭達·弗羅斯特的房子。數字在我腦中翻來覆去,就像喝醉酒的雜技演員,直到我意識到大清早里我的腦子還沒清醒到可以做數學題。就按照一個小時來算吧,如果我全力趕路的話,那我只剩下不到十二分鐘可以用來洗漱、更衣和衝出前門。

洗澡顯然是沒時間了,早餐也要放棄,咖啡也是——儘管我從沒比現在更需要來杯咖啡提提神。冰櫃底還有一點安非他命,但因為去年得過胃潰瘍,我不想空腹服用興奮劑。然而,在我說服自己放棄嗑藥的念頭前,我已經快走到廚房了。拿安非他命當早餐?芭芭拉醫生肯定會非常生氣。算了,二十毫克的抗抑鬱葯百憂解和前往地鐵站路上的一支煙應該足夠讓我打起精神來。

穿衣、梳頭、刷牙、化妝、上廁所,出門前要做的事情在我眼前自動按先後順序排列,就像一排多米諾骨牌在倒下。幸運的是,幾天前我就已經為採訪選好了衣服。唯一要換的是鞋子,得把芭蕾平底鞋換成高跟鞋。我當然能駕馭多出來的幾英寸鞋跟——我總是可以做到——但在缺少睡眠的大清早,穿著高跟鞋趕路相當於預約去急診室。

考慮到自己醒來的方式如此粗魯,我決定不讓貝克優雅地醒來。我猛地推開卧室的房門——嚇得他倏地筆直坐了起來——我從衣櫃里抓起一把衣服,片刻之間便衝出卧室,奔向淋浴間。當我扭著身子成功把自己塞進緊身褲襪後,剩下的衣服便輕輕鬆鬆地穿上了。我先用半瓶碧緹絲頭髮乾洗噴霧和一根束髮帶製造頭髮整齊乾淨的錯覺,接著一邊小便一邊用漱口水漱口,就為了節省出寶貴的三十秒時間。我迅速地畫上眼線、塗上睫毛膏,就像漫畫家創作角色時那般靈巧。然後我開始想像和人見面時的場景,如果再戴上大黑框眼鏡會好得多。貝克總說那副眼鏡讓我看起來性感、好學——而我希望米蘭達·弗羅斯特至少能欣賞這兩個特性中的其中一個。

我給自己噴了一圈身體噴霧,從淋浴間里跳著出來。貝克正在絮絮叨叨,聲音穿過打開的卧室房門傳到我的耳朵,感覺只是毫無意義的長篇大論。我等不及他結束髮言了——我不得不迅速地概括當下的情況來打斷他。

「親愛的,我會遲到很嚴重。我睡過頭了,在沙發上——別問我為什麼!我很快就要出門了。拜託別起床或者嘗試和我說話。你這樣做只會減慢我的速度。」

「噢。好的。行吧。我希望……」

剩下的話我沒聽清,我正忙著抄起挎包、手機還有香煙。我飛快地往窗外瞥了一眼,外面下著毛毛細雨。可我已經沒時間去找雨傘了。我一步三級台階地跑下樓,走進了早高峰的雨中。

當到達牧羊人的布希市場那塊擁擠地段時,我已經渾身濕透,連內衣也未能倖免。那該死的看不見的雨——我本以為只不過是早晨的霧氣——竟慢慢浸潤了我的衣服。這時候吸煙從邏輯上來說就是一場噩夢,而地鐵站,不用說,已經成了義大利詩人但丁在《神曲》里描寫的第五層地獄——留給犯下憤怒罪孽的人的那層地獄。我上了一節滿員的車廂,在途經的十一個站里車廂變得越來越擠。那半個小時中,被緊身褲襪裹著的我冒著熱氣。

我在國王十字車站換乘。瑪麗·馬丁的廣告無處不在——站台上,隧道里,扶手梯上。柔焦的黑白照片,烏黑的秀髮,噘著的小嘴能融化男人的心——她看起來當然很迷人。更具體地說,某種神秘的攝影魔術讓她看起來似乎散發出迷人的香味。也許是掛在她上唇的閃閃發光的小水珠揮動了魔法棒,也許只是因為我聯想到了自己當下的窘況。我很確定那一刻我不好聞,那是廉價的身體噴霧混合濕透了的尼龍褲襪的氣味。

瑪麗·馬丁:魅惑

阿比蓋爾·威廉姆斯:濕熱

我最大的心愿是我聞起來不會潮濕到令人不快的程度,就像亞馬孫雨林那樣。

我想發簡訊給姐姐出氣,想發簡訊告訴父親他是一個膚淺的蠢貨。但我沒空。

9點07分,我從海布里和伊斯靈頓站出來,奔往米蘭達·弗羅斯特的房子,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調出谷歌地圖的手機。9點14分,我跑到了目的地,飢餓引起的胃部抽痛已經被奔跑後肋部的劇痛蓋過。

「啊,威廉姆斯小姐。」米蘭達·弗羅斯特誇張地看了看她手上不存在的手錶,「我很高興你趕到了。你是威廉姆斯小姐,對吧?」

「呃,是的。叫我艾比就好。您好。抱歉——我來的路上遇到了些麻煩。」我朝天空揮了揮手,想以天氣來為自己開脫。我的腦子此時就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無法思考。「我應該打電話和您打聲招呼的,但是……嗯,我沒有您的電話號碼。」

「我沒有給你我的號碼。」

「沒有。」

「所以是我的錯嘍?」

永遠別打退堂鼓,一旦你決心把借口堅持到底。「是的,毫無疑問。」

米蘭達·弗羅斯特沒有笑。「嗯,你最好還是進來。我們可沒有一上午的時間用來交談。我打算10點以前結束採訪。請脫鞋。」

嚴格說來,這是一間公寓,但和我那如同鞋盒一般大小、被我稱作家的公寓完全不同。它佔據了一棟可以俯瞰海布里廣場、具有喬治王朝時期風格的排房的底部兩層。它有獨立的後花園和比我家廚房地板面積還大的窗戶。相應地,米蘭達·弗羅斯特的廚房比我家整套公寓還要大。實際上,將我倆的住所歸於同一個領域顯然是荒謬的。說米蘭達·弗羅斯特和我都住在公寓里,就像把約翰·列儂 和林戈·斯塔爾 都稱為作曲家一樣。

「很棒的房子。」我斗膽搭話。

「這不是我家,威廉姆斯小姐。這房子是我一個朋友的。我來倫敦的時候在這兒住,雖然我在倫敦的時間不多。我買不起這樣的房子。我是一個詩人,不是大律師。」

「噢。」一陣沉默。「那您的朋友呢?她是做什麼的?」

「她是一名大律師。」

「啊,對。」

我翻找挎包讓自己忙起來,掩蓋尷尬。

「您介意我錄下我們的對話嗎?這能節省時間。」

「你覺得怎麼高效怎麼來。」

我往挎包的側口袋深處探去,將裡面接近一半的東西——香煙、唇膏、衛生棉——撒在廚房的桌上。「見鬼!對不起,我睡眠不足,今早我的協調性不太好。」

「顯而易見。或許這也是來這路上遇到的麻煩之一?」

「是的。」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否認似乎毫無意義。「但這不完全是我的錯。」我補了一句。

米蘭達·弗羅斯特聳了聳肩。「我不是要質疑你的專業素養。你很年輕,無疑你過著很棒的生活。也許我給你沖杯濃咖啡會有幫助?」

我決定把這當作一個真誠的提議,儘管她臉上的表情充分說明我想錯了。「好的。謝謝您。您人真好。」

她看著我,幾秒鐘沒說話,然後我好像看到了一絲微笑一閃而過,但更可能只是我的幻覺。「很好。我不想上午的時間被完全浪費掉。」

當她拿著咖啡壺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腦子裡打起了草稿。

我們坐在位於海布里一棟排房的廚房裡,天花板很高,通風良好。米蘭達·弗羅斯特,52歲(有待核實),穿著羊絨開衫和百褶裙。她說話時的嗓音帶有她的詩作聞名於世的特質:乾脆、精確。她沖了杯糟糕透頂的咖啡,表現得比你能想像出的婊子還要壞。

「嗯,咖啡因。謝謝你,米蘭達。我可以叫你米蘭達嗎?」

「現在你只有三十三分鐘可以做採訪了,威廉姆斯小姐。要怎麼分配時間是你的自由,但我建議我們免去客套話,趕緊開始。」

我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個微笑。「好的。我們開始吧。再給我一秒鐘時間。」

雨水滲透了我挎包的外層,浸濕了筆記本的封底。那上面本來寫著採訪問題,但現在已經成了一片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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