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鏡子里

西蒙的公寓是我們家的鏡像版,有著相同的格局:一間卧室,一個沒有浴缸的淋浴間,還有一個集廚房、客廳、飯廳三大功能於一身,在出租的幾周內被房屋中介誇讚為開放式設計的空間。中間的門廳狹窄又沒有窗戶,只有一盞孤零零的射燈在樸素的漆面上畫著明暗相間的同心圓。

在我駐足門檻的短短几秒鐘內,我就發現這是一間缺少裝飾的公寓。貝克和我在裝飾公寓時走的是另一個路子:主要的燈飾是小型「水晶吊燈」——花十鎊就能在任何一家家居用品店買到的玻璃仿造品;目之所及的所有牆面上都掛有列印出來的風景畫或者休假遊玩時留下的紀念照;好幾面形狀、大小不一的鏡子營造出空間擴大的錯覺。我一直相信看一個人如何裝飾自己身處的環境對於了解這個人很有意義。拿我自己來說,從我對公寓的布置就能看出我對俗氣的東西沒有抵抗力、愛堆砌雜物、總是想要更大的東西。

那麼,西蒙的公寓透露了他的什麼信息呢?表面上看來,什麼都沒說,徒增神秘感。我窺視門廳,卻看不到一絲有關西蒙性格的線索,找不到東西去填補他給我留下的模糊印象里的空白。老實說,我甚至都不確定那能被稱作「印象」。比起現實,它更像是幻想,那種用來讓我們日常肥皂劇里的小角色豐滿起來的不成熟的幻想。就事實而言,我可以在便利貼上寫下所有我知道的關於西蒙的事:他四十來歲,獨居,儀錶整潔,禮貌得無可挑剔(和人總是保持一臂距離),講話帶著倫敦東區的口音,不發詞首的H音,從事需要穿襯衫的工作,有時候需要穿西裝外套,但是不打領帶。然而我從來提不起更大的興趣對他到底做什麼工作一探究竟。

我不曉得自己在門口遲疑了多久。記憶里那遲疑的瞬間似乎一直延續著,像昆蟲被困在琥珀里一樣,但我知道這只是事後諸葛亮。通往廚房、客廳、飯廳三合一房間的門半掩著,電視機開得很大聲。我推斷這是他對我的敲門聲沒有反應的原因。我在朝屋內的那一面門上更使勁地敲了敲,然後喊了他的名字,但依舊沒有回應,只傳來電視機里的嘈雜聲。

往前走還是轉身?好奇和警惕在我心裡開始了一場短暫而激烈的鬥爭(事實上,更多的是好奇對警惕的一頓重擊)。然後,我朝著那半掩的房門走了四步半,停了下來,手臂懸在半空,關節僵住了。

西蒙死了。我不需要再往前靠近去確認這個事實。他坐在房間那頭的躺椅里(離我大概8英尺 遠),眼睛睜得大大的,背部異常僵直。然而,我的判斷和他的坐姿無關,甚至和他獃滯無神、只有電視熒幕的光亮在虹膜里閃爍的雙眼無關。不僅如此,我的判斷只是出於一種「少了什麼」的感覺,出於對自己是公寓里唯一一個人的確定。我是人,而西蒙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我的第一反應是我需要抽根煙,但很快意識到自己把煙落在挎包里了。不過西蒙的咖啡桌上正好有包20支裝的萬寶路牌香煙。而且……畢竟……為什麼不呢?貝克討厭我在公寓里抽煙,無論我把頭伸出窗外多遠他都討厭。但西蒙似乎沒有這樣的疑慮。抽煙對於我此時面臨的情況來說是完全合理的反應。於是我走進房間,從桌上那包萬寶路里抽出一根——裡面還剩七根——然後環顧四周找打火機。我在煙灰缸旁邊沒找著,那麼下一處可能有打火機的地方就是西蒙褲子的前口袋了。不過去翻屍體的褲袋這個想法還是過頭了。我轉而去廚房用瓦斯爐點煙,小心翼翼地不讓頭髮碰到明火,然後靠著灶台開始思考。

我之前見過一次屍體。那是在祖母的葬禮上,氛圍和現在對著西蒙的屍體很不一樣。那個場合有種公演的感覺,所有人——包括我、母親、牧師和風琴手——都是演出的一員,嚴格按照既定劇本里的舞台指令行動。此刻我卻是一個人在思考,而且還算平靜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實。同時,我對身處的狀況感到莫名的興奮。當然,吸煙總能使我更強烈地覺得自己活著——這和「吸煙危害身體健康」形成美妙的矛盾——但除了吸煙,還有別的事情讓我興奮。這興奮的感覺是如此清晰、生動,就像在大熱天里喝冰水,我都能感到自己指尖處的脈搏跳動。我在心裡暗暗記住下次見到芭芭拉醫生,要告訴她我此時的種種感受。除了她,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我不認為這些感受適合向其他人傾訴。

我把煙一直抽到了濾嘴處,然後打開冷水水龍頭澆滅了殘餘的部分,沖洗了水槽,接著毅然決然地走向西蒙坐著的椅子。我只猶豫了一下,便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頰。他臉上的肌肉像是人造的,有種橡膠和膠乳的觸感,但沒有我猜想的那麼冷冰冰。不過我之前的猜想和現實完全不符。你以為死亡是冰冷的,但實際的溫度只如放涼了的洗澡水,又或者是暮春里倫敦傍晚氣溫的微涼。

座機附近沒有電話簿,而我的手機自然也和香煙一起被落在挎包里。但是我依稀記得有個1開頭的非緊急報警電話可以讓我報告眼前的情況。換作貝克,他肯定一秒鐘就能想起這個號碼,因為他對數字比我在行。但我並不想返回我們的公寓去和他解釋這一切。我覺得自己來處理這個狀況是對我能否成為一個可靠的人的一次重要測試。我處理完以後會有充足的時間來和貝克解釋。

於是我拿起電話,開始撥打所有我能想到的1開頭的三位數電話號碼。實際上並沒有太多可以嘗試的號碼組合,但我還是試了四次才撥打了正確的號碼:111是自動應答的國家醫療保健體系求助熱線;100把我接通到電話公司;123原來是語音報時,後來我也意識到自己是知道這個號碼的功能的。當我撥通101時,我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不耐煩地在牆上敲啊敲,提醒我應該在開始這愚蠢的號碼試撥之前先再點支煙。就在這時,電話接通了,應答的接線員是位女警。

「我發現了一具死屍。」我告訴她。我認為「一具死屍」是最精練的解釋,因為這個用詞隱含的語境能夠讓我免於殺人的嫌疑。至少我覺得是。

「一具屍體?」接線員重複了一遍。

「一具死屍,」我確認並再次強調了我的用詞,「我鄰居的死屍。」

「好的。請問你能留下姓名嗎?然後告訴我具體發生了什麼事。」

「我叫艾比。阿比蓋爾·威廉姆斯。」

「艾比還是阿比蓋爾?」

這似乎是個奇怪的問題。

「叫哪個名字有關係嗎?二選一,兩個都可以。我的出生證明上寫著阿比蓋爾,如果你想省掉拼寫雙母音的麻煩,也可以叫我艾比。」

一陣沉默。

「好的,艾比。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並沒有太多可說的。我來到他的公寓,發現他死了。他的身體已經涼了而且僵硬了。」

「你確定他死了?」

「你什麼意思?」

「你有沒有查看他的脈搏?我可以告訴你怎麼看,如果你需要的話。」

我看了一眼對面西蒙緊繃的脖子和下垂的手腕,沒有讓人接近的慾望。「他的身體已經涼了而且僵硬了,」我重複了一遍,「他明顯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

「你確定?」

「是的,我當然確定!」電話那頭的女人是個笨蛋。「他死了。他沒有脈搏已經很多個小時了。」

「好的。我能理解這是個令人不安的狀況。但是艾比,你應對得非常棒。我在派人過來之前,想再了解一些細節。你說去世的人是你的鄰居?」

「對。他是。他生前是我的鄰居。他住在走廊對面。我的男朋友在做義大利面的醬料,所以我來問他借個西紅柿罐頭。但正如我們之前交流時確認的那樣,在我到他家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去世了。」

「艾比,你的語速很快,」——當然,我認為這是相對而言的——「我需要你說慢一點。你的鄰居叫什麼名字?」

「西蒙……」我磕巴了幾秒鐘,嘗試回憶他郵件上的信息。「西蒙……」看來我是想不起來了。「我不記得他的全名了,」我坦承,「我其實和他不怎麼熟。」

「那你知道他多大年紀嗎?」

「四十來歲吧,可能四十齣頭,我猜的。」

我聽見電話那頭鍵盤被敲得噼啪作響。「請問你能再確認一下你的地址嗎?」

「倫敦西二區艾斯丘大道129號。」

「好的。我正在派警車過去,十分鐘內應該能到。」

「太好了。我們公寓樓有個對講機,按十二號房間,我會讓他們進來。」

「謝謝你,艾比。」

「不客氣。」

「這很——」

我意識到在我按下結束通話鍵的時候電話那頭還有話沒講完,所以我也不知道後面接的詞是「重要」,還是「極其重要」。我又抽了半支煙,等著看看電話是否會響起。

沒有響。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看到貝克還在煸炒洋蔥去水分。那隻洋蔥已經變成了覆蓋在鍋底上的一堆焦糖色的鱗片。我把西紅柿放在了擱架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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