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記 關於他們 ——關於伍思誠與宋玉麗

人們曾經有些奇怪,伍思誠的一貫形象是自覺擔當的學者,敢於批判的勇士,怎麼會在獨身四十多年後娶了這麼一個與他完全不搭調的女人做妻子?

他自己也完全不知其所以然。

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大學任教的伍思誠醉心於保護古迹和民間藝術文化遺產的工作,不畏艱苦的他,只要有蛛絲馬跡,都會聞風而動,前往拍照,實地細細調查,寫文章呼籲,與各種相關組織聯繫,商議保護方案。同時,在這樣的行走中,他也屢屢發現諸多與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不符之情之事,體察到來自底層民間的諸般落後面貌,不僅是物質的,還有精神的,觀念的……於是開始在各類報章雜誌發文,呈現事實,披露真相,或疾呼痛斥,或懇切籲求,公開發行物不予刊行的,他會在自己的個人網頁或博客上直抒胸臆,投槍揮匕,痛陳弊端。或委婉曲筆,以小說形式訴諸筆端。多年下來,他的身邊漸漸聚攏起了龐大的讀者群,或追隨他的理想,或讚賞他的勇氣和文字,或恨他入骨怕他無情的揭露之筆鞭及自己。

與當代的其它知識分子比,伍思誠更顯出了少有的血性和銳氣。

其實,當初他也是個喜歡一團和氣的人,凡事願意看到陽光一面,遇人也總喜歡找其優點。之所以會變成如今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模樣,觸發點源起於多年前一件小事。

那時候他尚在讀博。某天他與博導一起去會見某位學者,他閱讀該學者的書已有時日,只是從未見過。此次博導說因事要與該學者會面,要他一同前往,他著實狠狠地高興了一把。一見面,就真誠老實地甚至有點兒迫不及待地讓自己對那位學者的術業之尊崇溢於言表,而閱讀時曾產生的質疑之處則暫存於心,想待恰宜時機再和盤托出。

誰料那位知名學者見伍思誠用語崇敬,態度謙恭,言語間對他也就顯擺出德高望重的架勢來。從他之後對伍思誠的言行眼神來看,大約心內還生出了小視之意,大體上還矜持著,也只是因為伍的導師在場,不得不收斂利嘴的緣故。否則,只怕他立時就要端出名家的大架子來,好好訓誡伍思誠一番。

導師看出端倪,回頭就正告伍思誠,某一類人,只要你對他表示尊重,對他的才情和學識表示欽佩,他嘴上謙虛,可心內便會立時看扁了你,覺著你學識淺薄言行輕浮,因為他們自知自身根基浮淺,雖因混世多年積累了不少經驗主義的東西,偶爾也有一絲半點巧見,但總體來說,腹中並無深厚學養,腦中並無真知灼見,所以你尊重他,他以為你必定是出於對他名頭的看重,所以看扁你也就在當然之中。他們既無識人之慧也無納人之量更無容人之慈懷。在必要的時候他甚至就可以任意貶損你一番以使他自己獲得無形的抬高。對此等人,只有極為嚴肅地批判他,他才會從內心對你產生誠服之意。所以,當你了解了這種人的實質,你大可不必太書生氣,盡可以將自己的欣賞和推崇之情藏於心內認真沉澱,而對外只需狠狠地批判其人的可批判處,指斥其學術中可指斥處,如此,既可以顯示你真實的高度,還可以讓他那些不時就會抬頭的醜陋心理永不見光。

伍思誠先是驚愕,後思索良久,頗覺導師所言甚是。乃依言而行,並漸成風格。其後,他的批判視野漸漸擴充,遍及多種領域。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更兼行走閱讀思考多年後,其縱橫恣肆的批判更顯力度。

有出版社聞風而動,將伍思誠的各種文章分門別類結集出版,一時間,洛陽紙貴。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他在論壇上或博客上寫的一些文章,會無端被刪除,沒有任何解釋。他先是吃驚,繼而憤怒不已,痛罵網管制度。但有時候他在這個論壇被刪的帖子,在另外的論壇卻又得以保留,這使他轉移方向,開始痛斥刪帖編輯的拙劣無恥。

早期出版的作品常有觸雷之處,五本里倒有兩本被禁,他甚至還被高層在非公開場合不點名地嚴厲批評過。後期的作品倒是沒有被禁的,倒非他因懼怕或愧疚而從此退縮收斂了,而是因為但凡稍有出格的言論,早已在出版前就被謹慎又謹慎的編輯用放大鏡捉出來全部予以剿滅。他遺憾,但無奈,同時不服,有時候便在一些小範圍的講座里狂談他被刪的思想和言論。這使他受到了更多的尊崇,同時也受到更多非議。民眾的思想原本就是多元的,他的觀點和言論掀起了更大範圍的爭議。

伍思誠無意間的聲名鵲起,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令他想像不到的變化。

先是各種各樣的採訪接踵而至,一開始他會十分真誠地坦談自己的觀點和想法,但不久他就發現,那些媒體並不想完整體現他的觀點,而是斷章取義,掐頭去尾,怎麼引人注目驚動視聽怎麼來,有時候發布出來的東西居然可以與他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馳!這令他的很多追隨者莫名其妙,甚至後悔自己上了他的當受了他的騙。他憤怒得無以復加,痛加批斥媒體的這種行為,然而他的反擊卻只會激起更大的議論熱潮,正正反反,黑黑白白,越描越描不清,一團混亂。最終獲益的只是媒體,他們的收視率發行量在這種暴怒的口水戰中呈幾何級地倍增。

後來他學乖了,冷眼觀察那些媒體,到底哪些是誠心實意地與他對談,討論事物的真相和規律,哪些媒體純粹只是為了找賣點搞噱頭,利用完他就將他徹底賣掉。之後再有媒體來訪,他便異常謹慎了。

除了大量的媒體,各式女人以及說親做媒的人們也紛至沓來。有媒體在對他的介紹中,特意強調他目前還是獨身,才華橫溢,事業有成,風度卓然,標準的鑽石王老五。

和他一直相依為命的老母原本對他的婚事已有些心灰意冷,因為之前他談過多少女朋友,相過多少親,最終都無疾或有疾而終,比他還傷心的老母后來也就不願再操心,只聽之任之,與他相安無事地平靜地過著她的晚年生涯。但這一回如此盛大的說親聲勢,多種多樣的女人主動來找他,他不動心,老母都動心了。有好幾回她都會悄悄和兒子說,今天來的女子很溫婉,是不是認真和人家處一下?或者,這姑娘臉盤兒豐滿,腰臀肥大,看起來多子多福呢。

弄得伍思誠啼笑皆非,只好敷衍老人家,媽,計畫生育是我國的國策,她再能生,也只能生一個呀。老母親就抓住他的話頭,緊緊咬住,一個也成啊,你倒是生一個寶貝兒來讓我抱抱呀,別讓我乾急了。伍思誠哭笑不得,只說這東西得講究個緣分,緣分未到勉強也勉強不得。將老人家一腔熱血又澆了個透心涼。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急?只不過這可是急不來的事,越急越忙,越忙越找不著北。所以在經歷了一些不算慘痛的小挫敗後,他也就把這事給放下了。該幹啥幹啥。

這個並非他欣賞類型的年輕妖冶的豐滿女子做了他的妻子,純屬偶然。

數年前的元旦,有朋友邀他一起參加一群媒體朋友自發組織的聯歡會。他原不想去,一直以來,雖然筆頭十分利索,但在社交領域要與各色人等圓滑相處,他自認為並沒有取得真經。尤其又有接受採訪的前車之鑒,一想起他們無所不用其極的挖地雷手段,他便股慄變色。

你什麼都不說,就坐那裡看熱鬧唄,這個聚會是非官方的,當這些朋友不代表媒體沒在工作狀態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們其實是多麼可愛機智又貼心的人。朋友說。聽到最後這一句,伍思誠有一點動心,是啊,他們不工作的時候,還會不會是那個處處設陷阱讓你自覺往裡跳的可憎面目?他倒真的想知道。見他猶豫,朋友又說,其實有很多媒體人他們自身便是知名的公眾人物,也被各路諸侯八卦過,深知其中甘苦。走吧,別老悶在你的書齋里起霉了。

聯歡會特別有意思。平日被各種條條框框審查制度框住了的主持人記者們,被壓抑了的十足才氣在自個兒整的聚會上盡情釋放。

「永恆者的永恆體現在哪裡?體現在永恆地追求永恆的路上,動詞永恆,形容詞永恆,副詞永恆,名詞永恆,永恆早就已經永恆了!」

「你問我有名與沒名時的區別?區別就是年輕時俺沒有名氣,那時候是我把別人的肚子搞大,現在俺有名了,就成了自己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

表演場中的人物們或搞怪整蠱,誇張荒誕,或以極其莊重的形式朗誦極為可笑離譜的對白……一時間場內歡聲笑語不斷,場下還有笑倒在地上的,有笑得拍桌子打椅,手都拍腫了的,不一而足。

此情此景,令伍思誠亦心下怡然。場中曾被他視為敵人的記者主持人們時不時將他逗得莞爾一笑。

正站在吧台邊看得笑得入神,一股強烈的廉價香水味直撲入鼻。伍思誠晃了晃,剋制了一下,但鼻頭實在是癢,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惹得滿身香氣的豐滿美女格格笑了起來。

伍思誠收了神,定睛看了一眼眼前放肆大笑的美人,心裡格登一下,說不定又是哪裡派來卧底的姦細,套他話的。時刻不能放鬆警惕!杯弓蛇影的他漸漸鬆弛下來的神經又繃緊起來。「你不覺得我這樣的醜男人和你這樣兒的大美女站一起很不相稱嗎。」伍思誠嘴不由心地胡亂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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