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梅)女疊掌為之輕按,自頂及踵皆遍。手所經,骨若醉。既而握指細擂,如以團絮相觸狀,體暢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則沉沉睡去矣。」

馬望龍披了一件睡袍,背朝天直直趴在床上。他一邊享受著歐野禾坐在背上的輕柔按摩,一邊翻閱著《聊齋志異》的《梅女篇》悠悠吟誦著。當歐野禾捏到舒服處,他不禁嘻嘻而笑:「小歐子,你的按摩手法是從哪裡學來的?差不多和這書中的梅女一樣高超絕妙了!」

歐野禾伸展著纖纖玉掌,緩慢而有節律地揉捏著他雙肩肩窩處的肌肉,盪聲言道:「上海十里洋場那花花世界,哪裡是人人都能混得的?我歐野禾當年沒有這一兩手絕活,又怎能被那些大導演、大老闆看中而一躍走紅呢?」

聽罷,馬望龍丟開《聊齋志異》,淺淺地淫笑著,「來來來,咱倆互相按摩吧,我也幫你按摩按摩。」說完,馬望龍伸手隔著旗袍揉摸著歐野禾那光滑如絲緞的肌膚,「唉—這段日子真是累死我了!天天都蹲在井祖公祭大會現場巡察。」

「望龍,你乾脆交給黎天成、田廣培他們去打理算了,何必這麼折騰自己!」歐野禾嬌嗔道。

「唉,你有所不知,這一次井祖公祭大會是一絲一毫都不能出紕漏的。這是我到鹽場以後鹽務成績的全面展示,不光鹽務總局的特使蕭秋凌要來考察,中央組織部的馮承泰專員也會蒞臨,另外還有《中央日報》《大公報》《山城日報》《川東快訊》等重要媒體的記者都會來。我怎敢掉以輕心?」

「馮承泰來忠縣,怕是給他那個得意門生黎天成來站台助威的吧?他關注的是黨務工作而不是鹽務工作,他欣賞的是黎天成而不是馬處長你—你不過是別人的點綴品罷了。」歐野禾總是喜歡抓住一切機會在馬望龍耳邊吹黎天成的陰風。

「呵呵,我倒是想得很開通:在黨國體制下,鹽產即黨產,鹽務即黨務,黎天成所有的成績,都應該有我馬望龍的一半!況且,對馮專員,我只能通過黎天成和他多多結交,他可是一尊『真神』啊。」馬望龍心底自有盤算,並不介意歐野禾的各種挑撥。

「你啊,就是把你的官帽看得太重,比我還重!」歐野禾動了怒,重重地抓了一下他的腰肌,抓得他失聲痛叫,「你們會場的安保工作做得怎麼樣了?說來聽一聽。我可不想像上次『川軍亂兵劫鹽事件』時那樣擔驚受怕了。」

「不怕,不怕。放心,這一次我們會內會外的安保工作做得很好。」馬望龍報復性地捏了一下歐野禾的大腿,捏得她花枝亂顫叫了出來,「首先是縣警察局在塗井場口設了一道檢查欄,由胥才榮牽頭負責,對來往的民眾進行搜身檢查,凡攜有武器或形跡可疑者一律當場拿獲;再就是縣保安隊和護鹽隊在井祖公祭大會的主會場—井祖神廟門口再設一道檢查站,由任東虎、任東燕兄妹牽頭負責,也對進出的民眾進行搜身檢查,凡攜有武器或形跡可疑者一律帶離現場審問。」

歐野禾盈盈地笑著:「你們這雙管齊下的安保方案做得可真好。不過,本小姐倒想問一問:那我今後出入會場,是不是也要經過這兩道關口的搜身檢查?」

馬望龍頓時嚷了起來:「哎喲,我的小心肝,我怎麼會捨得讓你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那些臟手搜身檢查呢?你本來就是我們鹽場里重金請來的嘉賓演員,會給你配發一份『特別通行證』的。」

歐野禾拿拳頭輕輕擂了一下馬望龍的後背:「這還差不多。」

馬望龍繼續絮絮叨叨地講著:「這些方案都是韋定坤和黎天成共同商議出來的。他倆閑都閑不住,還主動出擊,說什麼要將不安全隱患管控在未形成階段。因為上一次『川軍亂兵劫鹽事件』的教訓,黎天成擔心武德勵進會的殘餘頑固分子還會鋌而走險、喪心病狂,於是讓軍統局和中統局的人對牟寶權展開了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監控,讓他找不到任何興風作浪的機會。」

「你們可真夠小心的—對牟寶權這條『死老鼠』還防備得這麼嚴密,不值得吧?」歐野禾冷冷一哂。

「這算什麼?韋定坤和黎天成還有更出奇的想法:他倆居然說最緊要的是提防日諜分子搞破壞!」馬望龍翻了個身,不以為然地滔滔講著,全然沒有注意到歐野禾的容色微微變青、呼吸也驟然收緊,「他倆天天高喊『日諜分子來了』『日諜分子來了』,我是覺得他倆在小題大做—『日諜分子』長什麼樣?高個子?矮個子?黃皮膚?白皮膚?難道還會把名字寫在腦門上等我們去抓?依我說,他倆是太想抓敵立功了。」

牟寶權這些日子一直都是提心弔膽、惴惴不安的。據他多方打聽,國民政府軍事法庭最終出了重拳,針對「川軍亂兵搶鹽事件」一案,判處劉本強入獄一年,冉慶松收監十年不得保釋。這讓他深感惶恐:武德勵進會在四川省呼風喚雨、橫行無忌的時代真的是一去不復返了!連潘文華會長都不能保住劉、冉二人,今後武德勵進會中的人只能各謀前程、自求多福了。

但就在他門可羅雀的這段日子裡,趙信全倒是通過各種渠道向他頻頻發出邀請,約他出來聚一聚。這一天,也就是井祖公祭大會即將召開的前一天,他實在是推脫不了,就只好應邀來到趙府。

一進大院,他就對迎上來的趙信全直問道:「趙老闆,我牟某人現在已是『過街老鼠』,你公然請我來你府中,豈不是自討晦氣?你看,我身後那兩條『尾巴』就在你家門口外守候著哪。你不害怕有人會給你下絆子嗎?」

趙信全笑得很有底氣:「牟縣長你言重了。我趙某人雖然只是一個商人,但我這一份毅然奮然的擔當還是有的!況且,今日真正要見你的,可不是我這個小小的商人,而是另有貴人 。」

「是誰?」牟寶權雙瞳驀地一縮。

沙克禮從客廳裡間緩緩步出:「牟縣長,久仰了。本人是四川省黨部的沙克禮。」

牟寶權對這個姓名倒不陌生:「原來你就是省黨部首席沙秘書?失敬失敬。」

沙克禮拱手請牟寶權同桌而坐,側過臉來,一開口就直奔正題:「牟縣長,我就不彎彎繞了。其實,關於你在忠縣近來的遭遇,趙公子也給我講過一些。我很同情你們啊。」

牟寶權慌忙擺手說道:「不敢,不敢。沙秘書你言重了。我等先前沒有服從黨部的領導,以致落到今日之地步,一切都是我等自作自受,不值得沙秘書你們同情。」

沙克禮拿出一個鼻煙壺嗅了一下,提了提精神,溫情脈脈地說:「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冉慶標會走上那樣的絕路,還不是他們忠縣黨部咄咄緊逼而成?我們省黨部曾經多次勸誡黎天成他們,要他們對你們多團結、少摩擦,可他們硬是不聽。現在,我代表省黨部來撥亂反正,給你們吃一顆定心丸。只要跟著省黨部走,你今後不必再怕黎天成他們。」

牟寶權聽出沙克禮這是在刻意拉攏自己,但他現在亦是十分小心謹慎,害怕這又是沙克禮「假拉攏、真試探」,不得不防他一手,便模稜兩可地答道:「以前的事情,全是我們的錯。我們今後甘願全心全意服從黨部的領導。」

趙信全目光一動,替他把話挑明開來:「牟縣長,你也看到了:沙秘書為人很坦蕩很真誠。在他面前,你不需要顧忌什麼。你應該響亮地回答:『我甘願全心全意服從省黨部的領導。』」

牟寶權佯裝一怔,目光閃來閃去,沉吟著沒有接話。

沙克禮俯身近來,輕輕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掌背:「我們真的是來替你們撥亂反正的。有陳公博主任替咱們撐腰,你怕什麼?我下來後,會讓省黨部行文給忠縣黨部,要求他們尊重你領導下的縣政府。」

牟寶權心道:你以為我不清楚?忠縣黨部是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的「對口聯繫點」,是「全國黨建示範基地」,所有的經費款項和業務指導幾乎都是來自中央組織部,他們在很多地方都脫離了你們省黨部的管轄—你們省黨部哪裡壓得住他們?你就是行一千遍文也沒用!但他又不好當著沙克禮的面戳破,只含含糊糊地講道:「沙秘書,你不必費心了。其實……縣黨部的黎書記長對牟某還是有所尊重的,你真的不必費心。」

沙克禮沒想到牟寶權竟會變得這般畏縮自保,不禁詫異地看了趙信全一眼,心想:你不是口口聲聲聲稱他一定會和自己聯手對付黎天成嗎?

趙信全臉上掠過一絲窘色,在旁邊急忙開口挑撥道:「哎喲,牟縣長,你真的就甘心這樣乖乖臣服於黎天成了?你可要想清楚:省黨部今天是主動伸出援手來幫你的。」

牟寶權心裡暗想:管你什麼省黨部、縣黨部,只要是國民黨的黨部,都不是什麼好貨色,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你們之間互相內鬥,卻要拉我進來當棋子!我若參與其中,到最後反正都會被你們給出賣的,我何苦趕著急著來當這樣的炮灰!於是,他臉色乍變,捂著胸口佯裝出很不舒服的模樣:「哎呀,沙秘書、趙老闆,牟某現今年歲也大了,身體不好,精力更是不濟,只想著過幾年平平安安的日子,早些賦閑退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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