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吱呀」一聲,門扇打開,映入韋定坤眼帘之中的,正是沙克禮那熱情似火的笑容。

「定坤,你可賞光來了。這位是忠縣本地著名的青年商紳趙信全公子,同時也是我沙某的至交。」

韋定坤緩步邁入,同時將頭上的警帽摘下托在手上,慢慢地在雅間里踱著:「井祖公祭大會不是十八號那天才開嗎?沙秘書這麼早過來可有什麼要事?」

「哎呀!我哪有什麼要事,我就是想念韋兄你了,所以才早早過來和你聚一聚。」沙克禮笑得兩眼眯成了細縫,「定坤,你在忠縣大顯神通,把武德勵進會反動分子收拾得七零八落,實在是黨國的功臣啊!」

韋定坤聽後不言不笑,忽地停下了腳步。房中紅木架上的留聲機里,正舒舒緩緩地播放著周璇唱的《天涯歌女》:

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哎呀哎哎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離分

……

韋定坤的手指在留聲機鍵鈕上輕輕一搭,定住了唱片的轉動。他的表情變得冷若秋霜:「靡靡之音,銷魂盪魄,有何可取?沙秘書,你應該知道:前方已有太多的同胞在浴血犧牲,容不得我們在後方文恬武嬉!」

「好吧!好吧!趙老闆,還不是你要放這樣的音樂?趕快依你們韋大局長的意思辦吧。關了這機子。」沙克禮一臉的乾笑,挨著他坐了下來,「韋局長,和你同席可是我的榮耀哪!」

趙信全趨步近前,給他倆杯中倒滿了酒:「這是用我們本地的長江水釀成的『醉飲巷』美酒。兩位領導盡可好好一嘗。」

「哦,『醉飲巷』?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沙克禮容色詫然,又問韋定坤道,「定坤,你可知道?」

韋定坤搖了搖頭,往杯中聞了一下:「這酒確實很香。」

聽到這裡,趙信全才悠悠介紹道:「兩位領導,這個酒名取的是『聞香尋酒,醉卧深巷』之寓意,隱含的另一層深意是『好酒不怕巷子深』。」

「原來如此。好酒名,好酒名!」沙克禮緩緩轉動著自己掌中的酒杯,若有所憶,「古詩有云:『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你們這『醉飲巷』酒,勾起了沙某對當年秦淮河畔遊歷生活的回憶!可惜,那些地方都被日本人侵佔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重返故園呢?」

韋定坤見他談吐間頹廢之色橫溢,不由得正色而言:「你剛才吟誦的這首詩是杜牧寫的《遣懷》吧?他的那一首《題烏江亭》倒是可以振奮一下我們的精神。『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沙克禮擱下酒杯,神情複雜地望著他:「我們真的能夠憑藉一國之力收復河山嗎?英、美、法等友邦都放棄援助我們。日本軍隊太強大了,恐怕只有汪副總裁和陳主任倡導的『和平運動』才能曲線救國吧?」

「他們這些論調不切實際。我問你:你讓兔子怎麼去和惡狼議和?」韋定坤把酒杯重重一頓,「蔣總裁都已經看清了所謂的『和平運動』,這其實最早是由日本人提出來,麻痹我們民族鬥志的。」

沙克禮馬上換成了笑臉,把手一擺:「算了,我們不要再爭論了。反正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定坤,我們談一談正事兒吧。」

「什麼正事兒?還請沙兄說得明白一些。」韋定坤拿手罩住酒杯,不露半分聲色地問道。

沙克禮呷了一口「醉飲巷」,迂迴著講道:「我剛才從忠縣城關鎮碼頭的無名漢闕那裡參觀過來,那一對漢闕側面的那副對聯寫得好—『居高臨風聲自遠,何懼浮塵遮望眼』。韋大局長,你要有這樣高遠的眼界才行哪!」

韋定坤也佯裝謙謙而笑:「一切總要沙秘書你提攜成全才是。」

沙克禮倚著醉意,講話便越來越沒了拘束:「韋副站長,我直說了吧:你只要將忠縣的『方遠照事件』的材料移交給我們四川省黨部,我們就會在蔣總裁、汪副總裁那裡猛敲邊鼓, 助推你升任萬縣站正站長一職。」

韋定坤臉上顏色微變,馬上橫削了趙信全一眼:「趙老闆,對不起了。韋某要和沙秘書談一些機密要事,請你稍做迴避,可否?」

趙信全不禁猶豫了一下。

沙克禮急忙拿話一挽:「趙老闆不是外人,他是我沙某人的兄弟。」

韋定坤毫不退讓:「他若不迴避,韋某便只有和你在此喝酒聊天別無二話了!你也休要再提那些令人敏感之事。」

沙克禮僵青了臉,只得向外拂了拂手。

趙信全會意,笑眯眯地起身告辭,臉上竟無一絲怒色。只是在他跨出室門的一剎那,他的目光在房內那架留聲機上掃了一掃,便又無人覺察地收了回去。

緊緊扣好門閂後,韋定坤才轉身回席坐下,向沙克禮雙掌一攤:「沙秘書,你來遲了。忠縣黨部已經先將方遠照的有關材料調走了。」

沙克禮全身劇烈一震,臉色變得煞是難看:「韋定坤!虧我還和你有多年的交情,你竟然這樣無視堂堂省黨部的再三要求!」

韋定坤裝得很無奈:「他們用中央組織部的牌子壓我,我一個區區的萬縣站副站長如何抵擋得住?」

沙克禮怪笑了起來:「韋定坤,你也是軍統局赫赫有名的『八大金剛』之一,竟然會怕黎天成這個小毛頭?」

韋定坤也肅顏講道:「沙秘書,黎天成可是英烈後代、革命傳人,背後又有陳果夫、張厲生撐腰,你們省黨部的陳公博主任不也是拿他乾瞪眼嗎?」

沙克禮激烈地喘息著,從腰間口袋裡掏出一個貼著「三寶救心丸」的藥瓶,倒了一顆朱紅藥丸吞進口裡。片刻後,才緩和了呼吸,冷冷道:「材料被他們拿走了,方遠照人還在吧?你交給我帶走。」

韋定坤定定地看著他:「方遠照在監獄中突發急症,暴斃了。」

「你……你說什麼?他暴病身亡了?」沙克禮滿眼的驚疑。

韋定坤笑了一下:「難道我會騙你嗎?」

「你想藏著他獨佔其功?韋定坤,你可不要給我沙某人玩這一套把戲!」

韋定坤雙肩一聳:「我們警察局隨時敞開大門恭迎沙秘書你來搜查。」

沙克禮跌坐在椅子里,半晌才斂定了心神:「他真的死了?屍檢了沒?」

「你想看屍檢報告,我明天派人送來。」

沙克禮還沒想到其他地方去,愕然又問:「報告上是怎樣寫的?會不會是黎天成為了掩蓋過失而暗中下毒殺人滅口的?」

韋定坤悠然答道:「你這個推測,暫時還沒有過硬的證據支撐。」

沙克禮雙手一按桌面站了起來:「不行。方遠照在這個關口上死得太蹊蹺了。韋定坤,請恕沙某不能棄疑。省黨部可能要過問,你理解一下。」

韋定坤慢慢搖動著自己手中的高腳酒杯:「沙秘書你少安毋躁,且聽韋某講一件事情。我們萬縣站的同志,近日查獲了一起走私倒賣的案件,犯案人是一個姓常的煤礦公司老闆。他供稱省黨部陳公博主任在他們公司里竟有三分之一的股份,我們萬縣站正想行文去函詢問陳主任。

「恰巧,沙秘書你今天來了。沙秘書在向陳主任稟報方遠照一事的時候,請順便代我們萬縣也一併詢問一下這樁煤礦公司事件的來龍去脈?否則,我們只好上報給局裡,讓戴局長向蔣委員長說道說道了。」

沙克禮靜靜地聽著,激憤的表情漸漸冷了下來。他緊捏著手掌中那個三寶救心丸藥瓶,一字一句緩緩而言:「算了。依我看,陳主任終歸會相信你們的結論,相信方遠照確是死於急症發作的。你們也不必再行什麼文去什麼函了。」

韋定坤笑得極為爽朗:「不錯,其實我們軍統局也相信陳公博主任絕對與這樁萬縣煤礦公司走私案件毫無關係。」

沙克禮將藥瓶放回口袋,主動為韋定坤斟滿了酒:「咱們繼續喝酒吧。好好的一篇文章,就這樣跑題,算是便宜了黎天成他們。」

當沙克禮和韋定坤席散離去後,趙信全、鄭順德和那個面具人又回到了會仙樓甲字型大小雅間里。

趙信全默然上前,擰開紅木架上留聲機的鍵鈕,隱藏其中的錄音機把沙克禮、韋定坤先前在房間內交談的所有話語都播放了出來。

他們一字不落地聽完之後,臉上都浮現出沉思之色。

鄭順德最先憋不住話,開口道:「趙老闆,看來沙克禮長官此番提前過來,也不能拿黎天成怎麼樣。你還有什麼計謀對付黎天成?」

「我所關注的是韋定坤的態度:他一定和黎天成達成了交易,咱們在忠縣的任務今後真是要倍加小心了。」趙信全臉色沉沉,「沙克禮前來發難,只是咱們明的一手,暗的一手。」

面具人陰陰地言道:「暗的一手嘛,咱們亦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兩天後井祖公祭大會就要舉行了—咱們的『翻海行動』一旦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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