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走進院門,一眼瞧見正廳那裡燈火通明,黎天成不禁放慢了腳步,不好意思地回過頭來問朱六云:「六雲哥,我這許久都沒有回過朱府了,舅舅他不會說我什麼吧?」

「瞧表少爺你說的—老爺他是天天盼著你回府來陪陪他呢!但老爺也知道你公務繁忙,怎會怪你呢?」前面朱孚來正迎上來,聽了他這話,笑得十分慈和,「你快進去吧—大家都等著你到了一起用晚飯。」

「那就好,那就好。」黎天成疾步進廳,卻見朱萬玄、鍾世哲和一個氣度不俗的西裝長者圍坐在餐桌旁等候著了。而鍾世哲的左手邊,站著鍾清莞,含笑迎向了自己。

今晚的鐘清莞顯然是在出門前精心打扮過的,一頭漂亮的長髮盤在腦後,玉臂上面繞著一圈黑色的棉絲臂環,雪白的脖子上也戴著一弧鑲著閃閃晶石的棉絲頸環,一身連衣緋色紗裙恰似瀑布一般曲線流暢。

黎天成的眼睛微微一亮,淺笑著向鍾清莞示意。鍾清莞也非常懂禮地為他拉開了桌邊的椅子,像家人一樣來得親切而自然。

「天成啊,你這段時間好像瘦了些,坐坐坐。」朱萬玄笑吟吟地看著外甥落了座,向他介紹那位西裝長者,「今天坐在這裡的都不是外人—這位是川鹽外銷的老大『錢生江』鹽店的老闆錢百文。我和他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今晚特意請了他來聚一聚。」

鍾世哲也呵呵笑道:「小黎啊,這位錢老闆先前的鋪店也是開到了南京、上海的。這一次井祖公祭大會定了他是外地鹽商代表的『獻祭人』,身份尊貴著呢!」

「錢生江」鹽店的赫赫名號,黎天成在南京工作時便久有耳聞,知道他的來頭很是不小,人脈關係通到了孔祥熙、宋子文那裡。於是,他連忙朝錢百文行過晚輩之禮:「久仰久仰,祝錢老闆生意興隆啊!」

錢百文笑得不深不淺:「哪裡,哪裡。錢某倒要恭賀黎書記長你在忠縣大展宏圖、獨佔鰲頭啊!」

黎天成聽得他話有深意,卻又不好明說什麼,便一笑而過。

朱萬玄用手指了指旁邊茶几上放著的一個木匣:「天成啊,牟寶權今天親自上門『拜訪』我,硬是塞給了我『忠縣政府甲級顧問』的聘書和五百塊船洋的聘金,我推都推不掉。」

「舅舅,他這是想緩和跟咱們的關係呢。聘書你可以收下,聘金卻可以退回去。」黎天成思忖著講道,「你認為呢?」

「你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朱萬玄笑著答應了,「我現在是真為大家感到高興啊:在天成你的艱苦奮鬥下,忠縣的最高權力終於回到了我們忠縣本地人的手中。武德勵進會壓迫我們本地人、剝削我們本地人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是啊!是啊!」鍾世哲也跟著大發感慨,「前段時間,天成和牟寶權、冉慶標斗得厲害,警察局的人天天上我家店鋪來找麻煩!當時,為了讓天成後顧無憂,我硬是一聲不吭地頂下來了。現在,一切都清靜了。」

鍾清莞嬌嗔了一句:「爹,你怎麼這麼多話。」

鍾世哲側頭瞅了她一眼,賠笑道:「好,好,好,老爹不多話了,老爹不多話了。不過,天成啊,你莫覺得你鍾叔啰唆:我是覺得你真有本事!當初你只帶著雷傑、王拓兩個幹事進忠縣鬥武德勵進會時,我還為你狠捏了一把冷汗呢!沒想到幾個月不到,他們就被你打垮了。」

錢百文也應聲贊道:「今天上午我去拜訪馬處長時,他還向錢某稱讚小黎書記長你是『膽大心細、思方行圓』哪。」

黎天成正要謙辭,朱萬玄驀地插了話頭進來:「我怎麼聽說那個警察局的新局長韋定坤和你關係有些僵?」

「這個問題,朱老闆你就不用為你的外甥擔心啦!」錢百文把話題化了開去,「事情都擺在明處:這個韋定坤也好,那位馬處長也好,雖然他們級別可能比小黎書記長你高,但他們都是暫時來忠縣這裡走過場的,你終究會成為『忠縣第一人』。」

「豈敢!豈敢!錢老闆你謬讚了!」黎天成連忙擺手。

錢百文忽地站了起來,雙手向黎天成遞上一方紙盒:「黎書記長,你我初次見面,錢某這裡有一份薄禮,請你笑納。」

「謝了,謝了。」黎天成急忙推了回去,「錢老闆,我們黨部是有紀律的。」

「書記長,你放心,我這禮物不是金不是銀更不是稀罕物,只是一本書而已。」

「哦?什麼書?」黎天成一怔。

「你們川人中的奇才李宗吾先生寫的《厚黑學》,堪稱當代官場必備之秘籍啊!」

黎天成淡淡笑道:「噢……原來是教人當官要學會『臉如城牆之厚、心似烏炭之黑』的那本書?」

錢百文仍是直直地捧著那書盒不肯收回:「我相信假以時日,書記長你一定能修鍊到曾文正公那樣『厚而無形,黑而無色』之高超境界的。」

黎天成看了一眼鍾清莞,見她柳眉微蹙,他自己從心底里也感到隱隱反胃,卻還是只有微笑著接過了那個書盒,遞給了身邊的朱六雲收下。

這時,餐桌上的酒菜都已上齊了,大家便邊吃邊談著。

鍾世哲搛起一隻油炸螃蟹,熱情地給黎天成夾了過去:「天成,這一次『川軍搶鹽事件』,幕後的指使者一定有牟寶權嘛,你們為何不再抓了他呢?」

「這你還不懂?」朱萬玄放下酒杯,瞥了他一眼,「窮寇如惡鬼,逼急了是要成瘋狗的。天成,你們緩一緩再處置他也好。」

黎天成一邊扒著蟹肉一邊說道:「舅舅說得有道理。」

「黎大哥,我聽說井祖公祭大會召開的時間被推遲了?很多民眾都打電話來報社問哪。」鍾清莞盛了一勺雞湯,輕輕地抿著。

「不錯。井祖公祭大會舉行的時間由原定的九月十五日延後了三天,在九月十八日召開,主要是為了紀念九一八事變,宣傳抗戰。」

「很好,我明天把這條消息寫上報紙,一定會登頭版頭條。」鍾清莞向他淺淺一笑,「我還聽說,縣黨部執掌忠縣之後,便會在全縣上下推行『新生活』運動了?」

鍾世哲聞言,差一點兒噴出飯來:「什……什麼?我聽人說這『新生活』運動是逼著大家『吃素食、穿舊衣、洗冷水澡、不準光膀子敞肚皮』?」

黎天成只得說道:「蔣總裁自己也說得很明白嘛,『新生活』運動的最後目的,就是要使全體國民的生活能夠做到『整齊劃一』四個字。這『整齊劃一』四個字的內容就是現在一般人所說的軍事化。新生活運動,就是軍事化運動。他認為現在是戰爭時期,舉國上下人人皆兵,若不在平時養成軍事化習慣,一旦投入戰場是會手忙腳亂的。蔣總裁的用心本是好的。」

「可是,你要我們川東民眾不光膀子不敞肚皮,這不行哪!我們這裡的天氣這麼熱,光是坐著不動都要流半盆大汗。」鍾世哲還是不能理解。

鍾清莞卻微笑著刺了過來:「所以,黎大哥,你們縣黨部要做的,是『精神軍事化』而不能是片面的『行為軍事化』,否則『新生活』運動只會讓民眾縛手縛腳、平添反感。」

「你說的這個意見,我會讓縣黨部有關同志在推行時注意的。確實,不能把『新生活』運動搞得機械化了。」黎天成夾了一塊魚肉給鍾清莞,「清莞妹,吃菜吃菜。我天天都被公事繞昏了頭,回到家裡就不想再談這些了。」

錢百文立刻響應:「對,對,對。莫談公事,莫談公事。大家還是敘敘感情才是。」

朱萬玄咳嗽了一聲,朝黎天成使了個眼色,嘴角往錢百文的方向努了努。

黎天成會意,便問錢百文:「錢世伯近期的鹽業生意還好做吧?」

「唉—這年頭,哪有什麼生意好做?天天有日機轟炸,我『錢生江』在長沙、武漢、廣州的分店都被炸平了,現在店小二們完全是在街上擺地攤賣鹽巴了。」錢百文一說起來,就是「苦水」長流,「這也罷了,主要是鹽源很緊張。」

他這樣一說,黎天成便不好接他的話頭了,只好夾菜吃飯。

然而,錢百文卻把話題繼續繞了回來:「現在,黎書記長,忠縣的鹽務都是由你『一支筆、一張嘴、一個章』定了作數。錢某請你看在朱大老闆的金面上,可否將塗井鹽廠外銷民用鹽的配額給我『錢生江』多分配一點兒,如何?」

「這……」黎天成手中筷子一停,有些遲疑了。

「我實話給你說了吧:其他那些小字型大小鹽鋪不行的,沒有對外投送能力、沒有長途運輸能力……只有我『錢生江』還能為中日交戰區的百姓送去最後一點兒希望。」

一聽到此處,黎天成馬上就不再迴避了:「好。只要是有利於解決民生疾苦的,我都沒有意見。而且,我也相信錢世伯你是『心繫萬民、實意為國』的義商。」

「書記長果然是仁德善斷的好領導。」錢百文大聲贊了一句,「你放心,錢某也是懂得規矩的:一定不會讓朱老闆和你白辛苦的。」

黎天成立刻擱下了筷子:「錢世伯,你這麼說,我可就要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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