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鼻青臉腫、滿嘴流血的鄧春生被一個士兵用槍托「砰」的一下砸了個「狗啃泥」,一頭摔倒在鹽廠那兩扇大鐵門前的洋灰地上。

他「吭吭哧哧」地呻吟著,一把淚水一把血水地仰起臉來,委屈無比地斜望著黎天成:「書……書記長……他們……亂打人……」

黎天成此刻已無暇來慰問他,擺手讓朱子正扶他下去。他滿面肅顏、凝眉定睛,凜凜然盯著面前那兩個人。為首的就是川軍師長劉本強,他的兩隻青蛙眼鼓鼓生威,大半邊臉全是黑森森的絡腮鬍子,一直掛到耳根處,看起來就像刺蝟身上的棘刺一樣。劉本強的身旁,站著一個瘦如枯竹的副官,尖嘴猴腮,滿眼賊光。

在他倆的身後,是全副武裝的兩三百名川軍士兵,一個個手握槍彈上膛,凶神惡煞地跱著。

黎天成這邊,稅警隊和護鹽隊則站成四排整整齊齊地拱護著他、齊宏陽和任東燕。

劉本強抓著駁殼槍,逼視著黎天成,腮邊每一根鬍鬚都似尖刺般翹了起來:「你就是黎天成?」

「不錯。我正是鹽廠黨分部書記黎天成。」黎天成鎮靜自若地答道,「劉師長,請問你們闖進此處有何貴幹?」

「聽說你吝嗇得很,自己撈夠了銀圓,卻連『過境慰問費』一分一角也捨不得掏?而且你還不準把塗井鹽廠的鹽巴供給咱們川軍兄弟?你是專門代表孔祥熙、陳果夫這些老渾蛋來忠縣搜刮鹽巴的?」劉本強的嗓門立刻像炸雷一樣爆開。

「劉師長,這些都是你『聽說』的。在下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也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你這小子敢作不敢當!」那個乾瘦瘦的川軍副官揮舞著手槍湊到黎天成的面前,槍口都快指到黎天成的額頭,「快給我們跪下認錯!不然,老子一槍崩了你!」

正在這時,寒光一閃,「當」的一聲,一支飛鏢激射而來,把這瘦副官的手槍一下擊得歪在了一邊!

劉本強怒目橫視,只見一個英姿颯爽、勁裝幹練的美少女長身而立,右手纖纖玉指間還夾著一支飛鏢。她的話聲似寒泉般清冷已極:「說話就說話,誰再對他動手動腳,本姑娘可不客氣了!」

「你這小妮子是誰?」劉本強厲聲吼道。

齊宏陽跨前一步護在了任東燕身前:「這位女俠是川東袍哥『天虎幫』的三幫主任東燕,也是我們塗井鹽廠護鹽隊的隊長。」

「你又是誰?」劉本強眯眼問道。

「我是八路軍駐忠縣鹽務代表齊宏陽!」

劉本強聽罷,思忖有頃,驀地暴吼一聲:「冉團長!」

那瘦副官馬上貼了過來:「師長,你有什麼命令?」

「冉團長,你組織弟兄們馬上衝進鹽廠!」劉本強聲色俱厲。

「冉團長?」黎天成忽然覺得這瘦副官似乎有些臉熟。

「在下冉慶松。貴縣的警察局局長冉慶標正是在下的堂哥。」那個冉團長陰惻惻地說道。

黎天成急道:「你快勸你們師長住手。」

「勸什麼勸?我倒是勸你識相一點兒。」冉團長陰冷而笑,「咱們拼死拼活在戰場上為這些狗官賣命,搶他幾袋鹽巴又怎麼啦?國民政府給咱們的軍餉那麼少,哪裡夠撫恤咱們的家人?多搶幾袋鹽巴送回家去,看誰敢把咱們咋樣?」

劉本強獰笑著把駁殼槍一挺:「不錯,你們只要乖乖打開鹽廠大門,讓弟兄們進去拿鹽,我就不和你們算那些『爛賬』了。不然,老子的子彈可不認得你是國民黨、共產黨還是什麼女袍哥!」

「不行!」齊宏陽挺身而前,朗聲喊道,「諸位川軍弟兄,這塗井鹽廠百分之八十的產鹽都是『軍鹽』,是運到前方去給你們的戰友補充營養、治療創傷的,你們這支還沒上前線的部隊暫時還不可以受用這批『軍鹽』。你們到了前線,我們自會把它們給你們運來。運不來,你們可以拿我是問,我言出必信。但現在,你們必須退回去!」

聽著他的喊話,那兩百多名川軍士兵的情緒頓時稍稍平復了一些。

「他是假共產黨!他是國民黨一夥的!」劉本強吼了起來,「誰信政府的鬼話,母豬都能爬上樹!我們川軍可不管這些,我們只管鹽巴到手、養家糊口。」

剎那間,川軍士兵們又激憤狂亂而起,把槍栓拉得「嘩啦嘩啦」直響!

與此同時,稅警隊和護鹽隊的隊員們也紛紛持槍,掩護在黎天成和齊宏陽的身前。

場中雙方劍拔弩張、屹然相峙。空氣緊張得幾乎要爆炸開來!

黎天成的心臟「咚咚咚」地狂跳起來,掌心也沁出了冷汗:這一旦混戰開來,怎麼得了?整個局面都會完全失控。單憑自己這一點兒人力真的守得住鹽廠嗎?難道自己非得要向他們示弱退讓不可?

他斜眼一瞥齊宏陽,見到齊宏陽面色彤紅得快要滲出血來,顯然也是緊張到了極點!

而劉本強在對面也是雙目暴突、滿腮肉鼓,兀自嘶聲叫著:「你們可別逼我們動槍開戒!」

就在這漫長而又短促的一瞬間,川軍亂兵的陣後驟然響起一陣激烈的騷亂!所有人的目光倏地往那裡投了過去:只見人潮突然往左右兩側分了開來!

只聽得:「讓、讓、讓……」一連串震耳的叱喝之聲,當中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恍若虎入羊群,手中迅速揮動著一根鐵棒,舞起了斗大一團棒花,左右開弓、前後盪擊、上下招架,所及之處呻吟四起!

那些川軍士兵尚還未及反應,就一個個像滾瓜似的被他打翻開去、跌倒在地。

而且,那人鐵棒上的力道使用得十分巧妙,不輕不重,只打得你嗷嗷痛呼、滾倒在地,卻又並不傷筋裂骨,不致一蹶不起。

「大哥!」任東燕一見,不禁驚喜得大呼起來!

劉本強和冉團長駭然回首看去,卻又無法可施:你說要拳腳相交吧,自家的兄弟確實不是別人的對手;你說要開槍阻擊吧,他又和川軍士兵混戰在了一起,實在是投鼠忌器!所以,他倆只能是吹鬍子瞪眼睛空跺腳!

轉眼之間,任東虎已似坦克般一路掃蕩到了他倆面前,握著鐵棒聳然而立。

「你……你退開!我開槍了啊!」冉團長嚇得一邊踉蹌後退,一邊手槍亂揮,「你敢再進一步試試!」

任東虎沉沉一笑,身形一動,斜讓開去:他的身後竟是一個左頰刀疤赫然的灰衫商人,他滿面堆歡地邁步近前:「兩位軍爺!失禮了失禮了!我韋某人這裡還有幾百袋上好的鹽巴雙手奉上—你們何必非要冒險去動他們鹽廠的軍鹽呢!」

劉本強一怔之間,這灰衫商人已施施然走到了跟前:「你是哪路『神仙』?敢蹚這潭渾水?」

那灰衫商人笑得極為可親:「你不記得『人格救國』這句成語啦?我其實是潘文華任命的『川東分會機要組組長』。」

一聽到「人格救國」這個武德勵進會的機密暗號,劉本強立時放鬆了警惕,低下了槍口,一邊向他迎來,一邊說道:「鹽廠還是要搶的,不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瞧瞧。」

然而,他的話頭很快便窒住了—灰衫商人一近他身,左手一扭便扣住了他的右腕,一下將他像摔沙袋一樣甩翻在地,同時一腳踏上去似鐵砧般緊緊踩住了他的背心,右手倏然拔出手槍對準了他的天靈蓋,聲音冷若冰刃:「我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萬縣站副站長韋定坤,現在以『軍紀淆亂、縱兵滋擾地方、劫掠軍事戰略物資』的罪名將你拿下!馬上命令你的手下全部繳槍退回!」

劉本強被踩得哇哇直叫,手腳一陣亂舞,卻始終掙扎不脫。他最後只得放棄了:「冉慶松,你……你快讓弟兄們退下,不要進鹽廠里搶鹽了!」

冉慶松卻陰陰然笑道:「劉師長,弟兄們如今只能搶鹽充餉、一惡到底,對不住你了。國民黨喜歡『秋後算賬』,弟兄們只得『一不做二不休』。」

在他的鼓噪之下,那些川軍士兵們哄然大叫著,又往前擁來!

韋定坤腳底下猛地一使勁,劉本強痛得大喊大叫:「冉慶松,你和你表哥冉慶標一樣渾蛋。你非要挑起大亂才罷手嗎?弟兄們,快退下!」

冉慶松急忙退到了亂兵的人潮中,把自己盡量掩護起來,同時高聲叫道:「弟兄們,他們沒我們人多,沖啊……」

黎天成也連忙大呼道:「大家不要亂!縣警察局和縣保安隊的人馬上要趕到了!看誰還敢亂來!」

聽到這話,亂兵的人潮又忽地緩了一緩。

正在這時,田廣培跌跌撞撞地從鹽廠大門裡跑了出來,伸臂高喊道:「各位川軍兄弟,你們的潘文華將軍要通過電話在廣播喇叭里向你們勸話呢!」

冉慶松一聽,臉色驟變—隨即,鐵門頂上的那個廣播喇叭里傳出了潘文華那熟悉而又威嚴的聲音:

「弟兄們:我是潘文華,川軍是川人的精英、是川人的驕傲,絕不能犯軍紀亂國法!你們不要受奸人的誘騙,要愛護公產、愛護民生,不能肆行劫掠,否則必為軍紀國法所不容!你們此刻懸崖勒馬,我保證國民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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