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竊聽器事件雖然初時被牟寶權攪得風聲大作、波瀾四起,但很快就被國民政府封殺於無形了。馬望龍在全縣幹部大會上為縣黨部公開辯護:為了剋制日寇的「515絕密計畫」,我方必須以非常時期之非常手段而應對之—敵特分子可能潛伏在忠縣城鄉的每一個角落裡,我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務必千方百計地暗查,所以竊聽手段不得不用。他的這番言論,其實也就是國民政府高層的一致決定,終於為沸沸揚揚的竊聽器事件畫上了一個句號。

牟寶權怒火衝天,卻又無可奈何,只得按捺住激憤之情,暗約冉慶標到天池林場,以打獵為名和他一起商量下一步對策。

冉慶標騎在馬背上,提著長筒獵槍,說道:「牟縣長!你看這國民黨真是能給自己臉上貼金啊—明明是在搞法西斯式的『特務統治』,卻還振振有詞地對外宣稱這是為了『滅諜大計』!爛娼婦把牌坊做到這樣的水平,我也真是服了!」

「現在我們從家中到辦公室里到處都在他們的監聽窺視之下。不然,我會約你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談話?」牟寶權游目四望,像是擔心暗處還埋伏著什麼人一樣,「我先前只認為縣黨部的人臉皮厚,沒想到他們的手也這麼黑!井祖公祭大會的攤派款快要成了那個馬處長的『私人小金庫』了。他們是一點兒油水都不給咱們留啊!」

「你還想要油水?老牟,你醒一醒吧,照黎天成、雷傑、吳井然的搞法,是要對我們武德勵進會的人趕盡殺絕啊!」

「是啊!咱們絕不能坐等黎天成他們來『下刀宰人』!」牟寶權平平端起了獵槍,直直地瞄準了前方。

冉慶標和他並轡而行:「牟縣長,你要下最後的決心了—明天,咱們最後的機會就要來了!你可不要再有婦人之仁。」

牟寶權的目光凜凜一閃:「你是說劉本強率領二十二師明天就會抵達忠縣了?」

「不錯。是該讓劉本強這樣的老『兵痞』去衝擊一下鹽廠黨分部。最好,在那場騷亂中,讓黎天成被誤傷而死。」冉慶標此時的每一個字兒都是從牙齒縫中硬硬地銼出來的。

「砰」的一聲,牟寶權扣動了扳機—硝煙裊裊散去,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是該給他一個重重的教訓。但只能把他誤傷,千萬不能讓他暴斃。事情鬧大了,我們都收不了場。慶標,不能被仇恨沖昏了理智啊!」

冉慶標暗暗冷笑,嘴上卻不露異樣:「好。我下來後會和劉本強好好銜接的。」

「要做得天衣無縫、萬無一失。」牟寶權又加重語氣吩咐道。

冉慶標點頭稱是,忽又遞過一沓報紙交給牟寶權:「老牟,你再看一看這是什麼?」

牟寶權用左手接了一瞧,眼珠子一下瞪得圓滾滾的:「《新華日報》?你從哪裡拿來的?」

「塗井鹽廠工人們近期一直在傳閱這些《新華日報》。」

「哦?原來塗井鹽廠裡面也混進了共產黨的赤化分子。」牟寶權若有所思,「你總不能讓我們和共黨分子聯手對付黎天成吧?」

「我的牟縣長,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說:在自己眼皮底下竟出現了赤化分子,這對黎天成和他的國民黨鹽廠黨分部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啊!」

牟寶權側身看著他:「你是怎麼查到這些的?」

「他們塗井鹽廠里有人向我匿名舉報的,給來的線索也很清晰。」

「可是,抓捕赤化分子,我們是要通知黎天成和縣黨部的。」

「我們幹嗎要通知他們呀?老牟,冉某以為應該這樣做:一方面,由我方潛進去將鹽廠里那為首的幾個赤化分子抓了;另一方面,我們則繞過黎天成和縣黨部,將塗井鹽廠內發現赤化分子的情況秘密上報給國民黨四川省黨部。」

牟寶權驚詫地問:「國民黨四川省黨部?」

「老牟,其實在忠縣,咱們還有一個和黎天成對抗的盟友。」

「讓我猜一猜:你是不是指趙信全?」

「對!趙信全和黎天成關係如同諸葛亮和周瑜,是天生的對頭。而且,趙信全還與四川省黨部陳公博、沙克禮他們很有關係。我聽趙信全說過,陳、沙二人對黎天成也十分不滿—他們看到黎天成管轄下的鹽廠里竟然潛伏著赤化分子,一定會扣一個『防共不力,玩忽職守』的罪名給他。」

「你這個計策很不錯。」牟寶權用手絹慢慢擦拭著槍筒,「不過,趙信全這個人,口蜜腹劍、詭計多端,其實我也不怎麼喜歡他。」

「趙信全是夠陰險,但他卻不會阻斷咱們的財路和活路啊!黎天成他們,是既想要咱們的錢,又想奪咱們的權啊!」

冉慶標把話講到這份兒上了,牟寶權只有點頭贊同:「好吧!由你單獨出面和趙信全聯繫—咱們先並肩把黎天成打倒後再說!」

冉慶標這時才心情大爽,揚聲哈哈笑道:「老牟,你莫再憂慮。到時候可外有劉本強撒潑生事,內有省黨部追究問責,黎天成一定會左支右絀,滾下台來的!」

說著,他右手食指一扣獵槍扳機,砰然一聲響過,遠處的一隻野雞落地。

卧室裡間的門扉徐徐開啟,歐野禾像仙姬一樣緩緩步出:她伸展腰肢旋轉了一下,寬長的衣裙漾起了一片淺淺的紅色,越轉下去就變得越深,到裙尾已化成滿衣花瓣,襯著她雪嫩的肌膚、纖盈的體態,美麗得奪人雙目。

馬望龍靜靜地瞧著,將洋煙銜在嘴裡,雙掌響響亮亮地拍了幾下:「我的大明星—快過來,陪我看一看我心愛的寶貝。」

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放著兩個木匣,裡面是黎天成讓人從石寶鎮民間為他淘來的奇石。

上次黎天成送給他的「黑角靈石」,他一刻也不耽誤地呈給了孔祥熙部長。孔部長果然對它十分滿意,大喜之下打來電話親自表態,會在他返回重慶之後助他加官晉爵。馬望龍興奮至極,從此對黎天成投桃報李,多次公開大力支持他的所作所為,包括最近縣政府的竊聽器事件。那塊「黑角靈石」成了一個牢實的媒介,將他和黎天成緊緊結合在一起。而且,看得出來,黎天成向他繼續贈送奇石,是想把這一層關係銜接得更加緊密。

打開第一個長匣,馬望龍定睛一看:裡邊竟是一方潔白無瑕的天然石印。他急忙託了出來反覆細看,卻見這石印白如瑞雪、潤若凝脂,四個稜角處各有一縷淡淡的紫色雲紋縈繞游轉。而石印上面的正中,又是一輪圓日狀的紅影,若隱若現,浮凸可感。他不禁失聲贊道:「好寶貝!好寶貝!」

歐野禾款款坐到他身邊,瞟了一眼,譏笑道:「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看,我的這枚新疆和田玉戒指都比它更白潤更漂亮,偏你還拿它當個寶!」

「你懂什麼?這才是連和田美玉也比不過的奇石啊!它名叫『天璽』,在《石經》里被列為第一等珍品:『外得玉之明潤以耀人,內則不失石之堅剛而自固』!哪像那和田玉,脆而不堅、華而不實?」

馬望龍喜滋滋地將這「天璽」奇石小心放好,心中早已打起了小算盤:這「天璽」可是天生瑞物啊!蔣總裁的表字不正是「介石」嗎?自己完全可以通過孔部長轉獻於他—蔣總裁一高興,沒準會把自己立刻提升為鹽務總局的高官哪!

他滿臉悅色,又打開了另一個木盒:內里裝著一枚雞蛋般大小的淺青色石卵,圓圓滑滑、晶晶亮亮,上有七竅八孔,甚是奇異。一見之下,馬望龍不禁哈哈笑道:「這便是《西遊記》里的『靈明石蛋』了!也虧了這位天成老弟是費了多大的功夫才給我找來的!」

馬望龍一邊樂不可支地說著,一邊拿起這「靈明石蛋」在自己掌心裡把玩了起來。

歐野禾斜眼看著他,唇邊掠過絲絲冷笑:「這個黎天成真是擅長投人所好,用幾塊破石頭就把你『吃定』啦?」

「你說對啦!我就和《聊齋志異》里《石清虛》那個故事中的邢雲飛一樣,是個大大的『石痴』!黎天成他摸准了我的命門了—你叫我怎麼辦?」馬望龍笑得兩眼都眯在了一起。

歐野禾倒了一杯牛奶自己喝著,冷笑道:「我也讀過《聊齋志異》,我也知道有『物之尤者禍之府』這句話—你呀,將來一定會吃虧在『好石如命』這個臭毛病上!」

「你少損我了。」馬望龍擺了擺手,「你這一次拿到的四千七百塊船洋的演出費一定要存好!國民政府可能會加緊推行新幣兌換政策,這是我得到的內線消息—咱們的錢可不能被國民政府『坑』掉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歐野禾嬌笑道,「我既然收了這麼多的演出費,不盡一點兒力氣實在是不好意思—從今以後,井祖公祭大會的會務籌備也讓我參加進去效一份力吧!」

「可以,可以。我讓黨分部給你頒下一份井祖公祭大會『特別顧問』的聘書,再給你解決八百塊船洋的辛苦費。」

歐野禾吸了一口牛奶,眨了眨眼睛:「你這麼大手大腳地從井祖公祭大會籌辦經費里『刨錢』,不怕黨分部的黎天成有意見啊?」

「黎天成這個時候正要拉攏我一起對付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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