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鄭順德感覺自己近來實在是事事不順:先前倒賣官鹽的財路已被完全封死,自己腰袋裡早是空空如也;欲做些「渾水生意」,而任氏兄妹又時時阻住不行。而且,任東虎、任東燕還拉著「天虎幫」的兄弟姐妹們紛紛進入縣保安隊、縣護鹽隊。本來,鄭順德想找自己原來「天狼幫」出身的手下們不要跟風隨了任氏兄妹,但任氏兄妹拉回幾箱實打實的手槍、拿回一沓「硬邦邦」的「委任書」,他鄭順德的那些老部下也就個個轉了念頭跟任氏兄妹而去了。哪怕鄭順德派出包四狗暗中去威逼利誘,也毫不起作用。

於是,鄭順德大有挫敗之感,便稱病居家不出,和任氏兄妹玩起了「軟對抗」。再後來,包四狗上門和他談起任東虎當了縣保安隊副隊長兼縣護鹽隊隊長,任東燕也當了縣護鹽隊副隊長,還常駐塗井鹽廠,和黎天成幾乎每天都出雙入對,這讓鄭順德更是妒火中燒。

心情極度沉鬱之下,他就一個人來到塗井場小巷角「雙喜來」酒店單間里大喝悶酒。喝到失態之時,一甩酒壺,把那一把駁殼槍往酒桌上重重一拍:「老子當年橫行川東何等威風!今日居然落到如此地步!」

就在此刻,一個寒森森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確是如此啊—在江湖上響噹噹的『天虎幫』鄭二幫主,竟也會變得這般消沉頹廢。」

鄭順德舉目一看,趙信全拄著手杖緩步而入。他和趙信全私底下合作過幾單「渾水生意」,因此彼此並不陌生。於是,他不悅而道:「趙少爺什麼時候也成了窺人私密的『暗鬼』?」

「鄭二幫主,你可不要誤會了我的一片好心哪!」趙信全在他對面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其實我是對你的遭遇感到很不值。」

「你走你的商道,我走我的『黑道』,狐狸不和狼相混,說什麼值與不值?」鄭順德自顧自又倒酒喝了起來。

「想當年,鄭老兄你是『天狼幫』的正幫主,在幫派中坐頭把交椅的大人物—為了巾幗紅顏,你拉著旗下人馬全部投進了任氏兄妹的『飛虎幫』,又心甘情願坐了第二把交椅!你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換取任東燕對你的愛情!

「當時,任氏兄妹對你的來意也是心知肚明,至少在表面上是默認了這樣一個『隱形協議』的—你將來會做任東燕的丈夫。然而,你萬萬沒料到,半途會殺出一個黎天成!任氏兄妹現在倒把他捧在手裡當靠山了。」

鄭順德臉上氣血一涌,猛地一摔杯子:「不要再說了!」

趙信全卻將手杖在地上重重一頓:「鄭二幫主,奪妻之恨豈可不報?你若不報,實在是枉為江湖兒女!」

鄭順德幽然盯了他片刻:「你想借我的『刀』去替你除掉黎天成?我為什麼要受你的挑撥?」

「黎天成確實是我的敵人:他嫉賢妒能、狹隘自負,一心阻斷我光復當年『趙氏鹽業』的輝煌。但他既是我的敵人,更是你的仇人。」趙信全轉動著那柄手杖,森然言道,「而且,你對他的仇恨,還需要我的挑撥才會燃燒得起來嗎?」

「我們要對付黎天成,談何容易?趙大公子,他黎天成現在是官,我倆終究是民,民豈能與官相鬥?」

「不錯。黎天成確實是官,但他也怕比他更大的官兒來壓他!你真以為他可以在忠縣一手遮天、為所欲為?」趙信全慢慢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牟寶權不厲害?冉慶標不厲害?現在都被他收拾得大屁都不敢放一個。」

趙信全用手杖在桌面上一敲:「說你膚淺,你果然膚淺。咱們這邊的四川省黨部主任委員陳公博厲害吧,全省近百個市縣的黨政官員都歸他管轄,區區一個黎天成算什麼?」

「陳公博主任?難道你和他有什麼關係?」

「陳主任就是支持我趙信全把黎天成趕下台去的最強後盾。你說我和他是什麼關係?」

鄭順德想了一會兒,斜著身子略略站起,雙手一拱:「哦—原來如此!失敬失敬!趙大公子,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多禮多禮!鄭幫主,你和我聯起手來,只要同心合力,一定能把黎天成打成『落水狗』一般!到時候,任東燕還不是你桌上的一盤『小菜』,你想吃就吃。」

鄭順德用拳頭在桌面上使勁兒一擂:「罷了,只要你能把黎小賊趕跑,我什麼都依你!」

趙信全呵呵笑道:「那是自然。不過,鄭幫主,趙某奉勸你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只愛她一人?這茫茫人世,比她任東燕更漂亮的美女多了去哪。」

說著,他雙掌「啪啪」一拍。房間木門開了,裊裊然走進一位風姿綽約、艷光奪人的美婦人來。

鄭順德一見,眼神都直了,腦子也有些暈了,幾乎以為自己掉進了夢境中:「她……她……」

趙信全戴上了圓頂帽,轉身走了出去:「歐野禾小姐會向你解釋一切的。鄭幫主,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今晚就失陪啦!」

「砰」的重重一響,牟寶權那一巴掌幸好是拍在辦公桌面上,若是拍在人的臉上,肯定會拍出一個紅紅的大手印。

他聲震屋瓦地咆哮著,彷彿要讓全辦公樓的人都能聽到:「書記長,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黎天成雙拳相握,靜如止水地看著他。

牟寶權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喊過一起跟來的鐘清莞:「鍾大記者,你可是民眾的『良心』、黨國的『喉舌』,我請你看一看縣黨部暗地裡送給我們的『禮物』。」說著,他拿出一個紙袋朝桌上一倒,「嘩啦」一聲,一堆黑乎乎的機子和零件像豆子似的到處亂滾。

看到這些,鍾清莞的面色變得有點兒難看。

黎天成自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臉上卻依然絲毫未動。

牟寶權用手指著退避到了門邊的雷傑,大吼起來:「雷傑你不要走,你敢作還不敢當?黎天成,他竟然給我縣政府各科室的科長辦公室里都裝上了竊聽器!我說他的鼻子近來變得比狗還靈呢!」

黎天成見雷傑一臉窘相,不由得暗暗一嘆。

「我要找王纘緒省長和潘文華長官反映!你們居然把特務手段使用到政府公職人員身上了!你們這是『以黨亂政』!」牟寶權直逼上來,「黎書記長,你可別說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兒!」

鍾清莞也顫抖著聲音問道:「天成,這……這真是你們做的?」

黎天成暗暗咬了咬牙,迎著他們凌厲刺人的目光,沉沉地答道:「不錯,這件事兒我先前是知道的。你應該來找我,莫去揪雷傑。」

雷傑一聽這話,身子一震,不禁向他投來感激莫名的深深目光。

牟寶權一下跳了起來:「呵呀!黎書記長,你到底還是承認了。你們縣黨部必須得給我們一個說法。」

鍾清莞的眼中卻是水光瑩然:「黎天成,你……你真讓我失望,想不到你也在搞法西斯式的『特務統治』!」說完,她憤然奪門而去。

黎天成一直沉默著,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得聽不見了,才亮出一個寶藍色的證件:「牟縣長,我是中統局駐忠縣甲級特派員,你現在明白我的身份了?『吊耳岩鹽案』事件爆發後,國共雙方派來了聯合調查組。有關方面認為可能有日本匪諜混進了縣政府機關,所以為了保密和安全,我們讓雷傑同志對縣政府各科室裝竊聽設備,這何錯之有?你們沒做賊,就絕不會心虛!」

牟寶權看著那個藍色證件,怔了片刻,喃喃說道:「鍾清莞說得沒錯—你們這是法西斯式的『特務統治』。」

黎天成冷笑著,把自己的電話機翻過來亮給牟寶權察看:「問題是我可是對我本人也實行了法西斯的『特務統治』,我的座機底下也裝了竊聽器的!」

牟寶權立刻張口結舌起來:「我……我還是要向王省長、潘會長反反映。」

「那是你的權利,你儘管去反映。」黎天成依然十分沉著,「但這是特殊時期針對匪諜敵特的特殊手段,任何上級都會理解的。更何況我是代表中統局行使特別監察的職權哪!」

牟寶權咬緊了嘴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辦公室立即沉寂了下來。

半晌,黎天成緊盯著雷傑,緩重而平靜地開口了:「雷幹事,今天我算是亮出自己的底牌替你遮掩過去了。但你必須告訴我,你究竟是哪一條線上的人?」

「謝謝書記長的全力維護之恩。」雷傑萬分感激地答道,「不瞞書記長,其實我是戴雨農局座那一條線上的人。」

黎天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哦。原來你是軍統局設在忠縣的『暗樁』。」

雷傑肅然答道:「但請書記長放心—我始終也是縣黨部的人,沒有做一件對不起縣黨部的事情。」

「我知道,在那次井祖公祭大會款項籌備會上,縣黨部能夠有備無患、應對得力,就是你用軍統局的手段辦成的。謝謝你!」黎天成顯得非常和氣,「好吧。從今以後,我就當不知道你這一重特殊身份,會永遠為你保密的。今天的事情,你應該也無須向你在軍統局的上級報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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