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四海茶館靠窗的一個座位上,身穿便服的齊宏陽沉靜地坐著。窗外,就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塗井碼頭。

他一邊慢慢地喝著茶,一邊不時把目光向塗井碼頭那裡瞟來瞟去。在這次來忠縣之前,八路軍重慶聯絡處處長錢之光已經給他交代了:在忠縣,明面上調查「吊耳岩鹽案」時,他只能孤軍作戰,川東特委這邊不會給他提供任何幫助。這是因為我黨在川東的地下組織是隱蔽而深伏的,不能有絲毫暴露。同時,錢之光也告訴他:關於「吊耳岩鹽案」,川東特委是沒有介入的;但是,石柱縣委是不是背著上級擅自行動了,川東特委卻不能肯定。齊宏陽到忠縣的當務之急便是:如果石柱縣委擅自行動了,他就必須為他們掩蓋一切,「保駕護航」;如果石柱縣委沒有涉入,他就必須查明真相,找出真兇,無論是日本特務,還是國民黨「黑手」。

他開始也懷疑是國民黨自己「賊喊捉賊」,但細細想來,似乎他們又沒有這個必要:從國民黨高層派出以馬望龍為組長的聯合調查組來看,陣仗不可謂不大,他們對軍鹽被劫這一事明顯是出乎意料的。那麼,誰是真正的劫鹽者?是日本人「515計畫」的特務小分隊?但他們為什麼會留下這麼露骨的證物在案發現場呢?對這一點,齊宏陽也有所疑慮。不過,以他多年的地方工作經驗來看,忠縣本地耳目眾多的「地頭蛇」—「天虎幫」袍哥應該知道一些真情實況。

一念及此,他就來到塗井碼頭,準備觀察和接觸一下「天虎幫」。這也是他眼下坐在四海茶館悠然喝茶的真正原因。

這時,一艘商船停在了岸邊。只見身材高挑、英姿煥發的任東燕帶著她身邊的侍女丹梅、朱杏二人走了上去:「交停船費!」

胖滾滾的貨商站在船頭上滿面堆笑地迎接道:「原來是三幫主、三小姐啊!今兒怎麼是你在守碼頭呢?其實,我和你們警察局的冉局長很熟……」

「你廢什麼話?」丹梅杏眼一瞪,「和他再熟也要照樣交停船費!」

「我給,我給。」貨商只得遞了三塊銀圓過來。

任東燕倒沒多講什麼,只背著手在船艙上瞧了一番:「沒運載什麼違禁物品吧?洋煙、日貨,還有鴉片,這些東西不會有吧?」

「沒有,沒有。」貨商把雙手擺得都快折斷了。

那邊,幫貨商下完貨的幾個本地力夫過來向他要工錢。貨商極不耐煩地轉過身來,順手丟給了他們每人七八個銅板。

一個青年力夫跳著叫了起來:「老闆,你可不能不講誠信—亂扣我們的工錢啊!你事先說好的是十二個銅板啊!」

貨商把手重重一甩:「我在你們碼頭這裡都遭收了停船費,我還冤枉得很哪!我遭了損失,是不是應該找補一下嘛!」

力夫們齊聲叫道:「你這是在耍賴嘛,我們就是靠這辛苦錢養家糊口哪。」

「你交了停船費可不能攤在我們頭上啊!」他們便這樣吵嚷拉扯了起來。

任東燕在旁聽著,忽然柳眉一豎,「砰」地一掌拍在桌上:「別鬧了!」

貨商和力夫們都停了手,獃獃地看著她。

任東燕面如寒霜,向那貨商勾了勾手指:「你過來!」

那貨商哭笑不得地走上前:「任三幫主,你又要幹啥子?」

「莫廢話,把扣欠他們的工錢給他們補齊!」

那貨商一下跳了起來:「『天虎幫』收了停船費後怎麼還要插手我們的私事喲!」

「哥子 ,你耍賴亂扣別人的工錢,別人找你扯個不休,這就破壞了我塗井碼頭的秩序!既然破壞了碼頭的秩序,怎麼還是你們的『私事』呢?你快把他們的工錢補齊了,讓本姑娘耳根清凈一些。」任東燕一番話語似利刀般剜得貨商皺眉閉眼的。他軟下了語氣,「任三幫主,你是收了我的停船費的,可要幫我說話啊!你若擔心碼頭秩序,請大可放心,我馬上叫夥計們下來把這些老『赤佬』趕個乾淨!」

「慢著,哥子,你這話我不愛聽噻!」任東燕伸手一攔,「本姑娘一向是站在『理』字這一邊的:誰講理,我就幫誰說話;誰不講理,我就不待見他!你該給別人的,就該給齊!不然,你破壞了這碼頭的秩序,我可要罰你的誤事費了!」

朱杏一腳把板凳踢飛了起來:「快!快!快!莫啰唆!」

貨商只得搖頭嘆氣,掏了錢出來給力夫們。

力夫們彎腰拱手地向任東燕千恩萬謝:「多謝三幫主見義相助、替天行道!」

任東燕擺了擺手,毫不為意,下船而去。路邊卻忽地躥出包四狗來,向她豎起了大拇指:「三幫主有仁有義,實在是讓人佩服!二幫主在那邊請你過去休息哪。」

任東燕停了腳步,略略一頓,答道:「四狗,你代我轉告二哥,他的美意我心領了。但我東燕一向野慣了,他不必這樣待我。」說罷,徑自走了。

包四狗聞言,僵在原地答不上話來。

一旁的四海茶館裡,齊宏陽將這碼頭剛才發生的一幕全部看在了眼裡。他暗暗思忖:想不到這個女袍哥倒頗有幾分英爽之氣!看來,她倒是我黨可以爭取的合適對象。

就在此時,一個衣著時尚的女郎拿著筆記本忽然站到了他面前:「齊代表,你好!我是忠縣報的記者鍾清莞,今天特地來採訪你的。」

齊宏陽急忙站起了身:「幸會幸會,齊某敬承美意了。」

鍾清莞臉上笑意燦然:「齊代表,我想採訪你對『吊耳岩鹽案』的看法—傳聞有部分證物將線索指向了日本特務?」

「鍾記者,我們目前還在偵查之中,暫時給不了什麼結論性看法。」

「那麼,你覺得我們忠縣塗井鹽廠向前線供送軍鹽的效率究竟如何?」

「這個……無可奉告。」齊宏陽將雙手一攤。

鍾清莞繼續追問道:「你是共產黨駐忠縣的臨時鹽務代表,你怎麼看待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的關係?」

齊宏陽微微而笑:「這個問題太大了。鍾記者,我只是專註於鹽務的一個小小服務員。」

鍾清莞沒料到齊宏陽講話行事竟是這般小心謹慎,便不由得露出了失望之色。

齊宏陽的笑容顯得很有親和力:「鍾記者,你不必一板一眼搞得這麼嚴肅吧?其實,我很希望你能當我的嚮導,帶我逛一逛這塗井場鎮。」

鍾清莞滿臉泛笑:「好啊!我樂意為你效勞。」

輪船長鳴一聲,在石寶鎮碼頭靠了岸。黎天成、吳井然、田廣培等擁陪著馬望龍一步一步登上了石梯街。

今天的鎮上沒有趕集,滿街安安靜靜的。兩邊傳來了孩童們的嬉戲聲,象棋落子的「啪啪」聲,然後就是姑娘們坐在門口納鞋墊時哼唱的小曲聲。這種空明祥和的感覺,讓馬望龍、黎天成等一時以為自己走進了世外桃源。

可惜,這樣的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街上驟然響起了一串「噹噹當」的銅鐘警報聲。人們慌慌張張躲進了屋裡,緊緊關上了大門。

「敵機來了!請馬處長和黎書記長趕快避一避!」田廣培失聲喊道。

馬望龍微微一怔,卻並未驚慌失措,而是轉過頭來看了黎天成一眼:「你怕不怕?」

黎天成的身形亦是岸然未動:「馬處長都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馬望龍還是拉著他的手走進了房檐底下,抬眼望向了天空:雲層中幾條刺耳的尖嘯劃空遠逝,四五架日機撒下一串串黑煙似惡鷹般掠過。他輕輕嘆道:「真掃興!在重慶天天聽到這樣的鬼哭狼號,我耳朵都長老繭了。」

吳井然獻媚而笑:「馬處長臨危不亂,吳某佩服。」

馬望龍擺了擺左手:「吳隊長,你又不是我,你怎麼就猜得出我是『臨危不亂』呢?自然,我也不是你,我也猜不出你究竟知不知道我『臨危不亂』的。」

黎天成在一旁聽得暗暗發笑:這馬望龍敢情是哲學書讀太多了吧,滿口的形式邏輯和詭辯之詞。

馬望龍又看著吳井然,嘻嘻笑道:「現今流行一句諺語—『失敗乃成功之母,苦難是成功之父。』吳隊長,看你衣裝鮮明、氣宇軒昂,應該完全是一位『成功者』。我卻是為了黨國大業一直在受苦受難,算是徹頭徹尾的『苦難者』。咱倆真是『天上地下』的分別啊!」

說著,他還向黎天成眨了幾下眼睛。黎天成頓時明白過來:依照「苦難是成功之父」這句話的邏輯,馬望龍是「苦難者」,而吳井然則是「成功者」;那麼,作為「苦難者」的馬望龍,就直接變成了「成功者」吳井然的「父親」!這個馬望龍,真是罵人逗人不吐髒字啊!想到這兒,黎天成會意地向馬望龍報以一笑,而那吳井然還在兀自喋喋不休地朝馬望龍謙答不已。

馬望龍笑罷,一回頭乍見屋頂上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四壁如削,襯托著一派巍峨雄偉的赤紅塔樓。他一愕之下,失聲問道:「這是?」

「這就是川東第一名勝石寶寨。」黎天成隨口介紹道。

馬望龍又翹起了嘴角:「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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