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四艘大船穩穩地停在塗溪河平靜的水面上,一筐接一筐滿滿實實的鹽被力夫們吆喝著挑上船艙。

馬望龍、齊宏陽、黎天成等人面帶肅容地站在道旁審視著。

忽然,齊宏陽喊停了一個挑夫,從他的鹽筐里用手指拈出一點兒雪白的鹽粒,放到唇邊嘗了一嘗:「唔,官井裡的滷水熬得不錯!真算是上品的精鹽了!」

馬望龍斜掃了他一眼:「齊代表是懷疑我們會在供給前方戰士的鹽品里也摻假嗎?」

齊宏陽淡淡答道:「久聞『塗井之鹽甲川東』,今日一嘗果然名不虛傳。」

馬望龍聽他這麼講,自然也無隙可乘,只好閉了口。

那邊,田廣培看到這大半個月的產鹽幾乎都運上了船,不禁喃喃地自語道:「這麼多的精鹽,就這樣運走啦?」

黎天成瞧在眼裡心裡想著:你平時都要剋扣下幾十噸拿來倒賣,今天想來是有些心痛的了!

齊宏陽銳利的目光倏地向田廣培刺了過來:「前方戰士正在以命相搏打日寇,難道千萬條為國捐軀的性命竟不值這幾船鹽巴?你們鹽廠公署還捨不得?」

田廣培頓時滿臉汗出:「田……田某哪有這樣的意思。」

馬望龍一步擋在了齊宏陽身前,悠悠地吐出了一個藍色的煙圈:「齊代表,我們國民政府說話是算數的。一切依照兩黨的協議進行吧,該運便運!」

齊宏陽這才收斂了怒色。

黎天成上前說道:「馬組長、齊代表,鹽船就要開了,咱們一起順船到石寶寨去看一看?」

「哦?就是那座被譽為『川東第一名勝』的石寶寨?」馬望龍取下了煙斗,一臉的欣悅之色,「老齊,走吧!那寨子聽說很漂亮哪。」

齊宏陽卻擺了擺手:「你們去吧!我要去塗井場上逛一逛,買一些日用品。」

「買日用品哪還用得著你親自去?」馬望龍大笑了起來,「我吩咐場里的人去幫你辦了。」

齊宏陽仍是轉過身去,徑自走了。

「這個老齊。」馬望龍看著他的背影,實在是說不出話來。

黎天成卻明白齊宏陽這是不願和國民黨人士多打無謂的交道,便勸馬望龍道:「算了,他不去也好,免得『雞鴨同路』不好處。」

就在此時,雷傑走過來,低聲問:「兩位領導,對齊宏陽這個明面上的共黨分子,我們黨部是不是應該採取一些手段?」

馬望龍用手指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直直地盯著雷傑:「哦?你們準備對他怎麼樣?」

雷傑斂容答道:「只要抓住他在散布反黨國、反政府言論的證據,就可以把他驅逐出境。」

馬望龍把雙眼轉向了黎天成:「黎書記長,你也是這麼想的?」

黎天成笑了一笑,對雷傑說道:「雷傑同志,你的用心是好的,可是還不夠周全。依我看,第一,這個齊代表在這裡絕不會犯那樣低級的錯誤,讓我們抓到把柄;第二,我們趕走了一個齊代表,但又會再來一個張代表、李代表的。」

馬望龍看著黎天成的目光不禁變得深沉起來:「黎書記長果然是一個明白人。」

然後,他招了招手,頗為神秘地說道:「黎書記長,等會兒上船後,請你、吳井然隊長和馬某一起好好聊一聊。」

船上貴賓室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馬望龍、黎天成、吳井然三個人坐在裡面,幾乎聽不到外面一絲聲響。自然,外邊的人也很難聽到這裡面的聲響。

馬望龍面色鄭重,正襟危坐:「黎書記長、吳同志,你們應該知道,先前中央黨部和財政部達成了協議,全國鹽業附加稅的三分之一提取為黨產、黨費。所以,這一次馬某奉財政部、鹽務總局之令到忠縣來調查『吊耳岩鹽案』,行前孔部長就指示了:中統局應當大力配合我們,因為我們財政部、鹽務總局和中央黨部的利益是一體的,所以中統局也應該為中央黨部保護黨產的安全。而且,徐恩曾副座和馮承泰處長都向馬某當面交代了:在忠縣,你們兩位中統局的精英是絕對值得信賴的。」

黎天成和吳井然互視一眼,齊齊起身:「豈敢,豈敢,一切聽從馬組長的指示。」

馬望龍扶了他二人重新坐下,彷彿是極懇切地問道:「對這一次『吊耳岩鹽案』,你們兩位有何高見?」

吳井然靜默有頃,開口而答:「依吳某之見,咱們可以在接下來的調查中把『吊耳岩鹽案』的嫌疑往共產黨身上引。」

「哦?吳隊長果然是『高見』。」馬望龍臉上似笑非笑,「你找到證據是共產黨乾的嗎?」

「即便是沒有證據,我們也可以自己創造『證據』。」

「沒有真憑實據,誰敢栽在共產黨人頭上?周恩來的手段,我在重慶是親眼見識過的,你以為共產黨會乖乖任你擺布?」馬望龍笑得煞有意味,「為什麼這一次齊宏陽會和我一起到忠縣同行調查?共產黨事先就防到了你這一招。」

吳井然看了看黎天成,仍不甘心:「馬組長,吊耳岩就在石柱縣境內,石柱縣裡確有共黨游竄分子的行蹤,聽說共產黨還成立了一個『石柱縣黨委』。」

「竟有這些異常情況?」馬望龍的表情一下凝峻了,「那你倒是可以好好做一做這方面的文章。但,一定要穩抓穩打。我實話給你說了吧:目前我國民政府還不宜撕破臉皮和共產黨公開對立。共產黨的背後站著蘇俄,而蘇俄目前是我黨抗擊日寇的最大助力!」

「什麼?竟然是蘇俄?」黎天成佯裝驚嘆一聲,「難道不應該是英、美、法等友邦才是我國抗擊日寇最大的外援嗎?」

「英、美、法等國內部有『綏靖主義』勢力干擾我們的抗戰大業。」馬望龍悠悠道,「有一次孔部長在秘密會議上透露:我國如今收到的外部軍火援助,有五分之四來自蘇俄,而僅有五分之一來自英、美、法等友邦;相反,日本方面如今的軍火供應則有五分之四來自英、美、法等友邦。而且,眼下在湖南芷江上空、湖北武漢上空幫助我們阻擊日機的也全部是蘇俄派來的戰機和飛行員!所以,蔣委員長才不得已答應建立『國共兩黨抗日統一戰線』,才不得已默許『容共』『聯共』。」

黎天成「哦」了一聲,看似若有所悟地盯了吳井然一眼:「馬組長的意思是:如今共產黨是輕易得罪不起的,我們對他們出手一定要慎之又慎,千萬不能授人以柄。」

吳井然只得悶悶地答了一句:「卑職知道了。」

馬望龍眉頭微皺:「『吊耳岩鹽案』既然已經發生了,而且幾乎已經成了一個死案,我們現在就只能認定是日本特務做的。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最重要的,是以後再不能出現第二個『吊耳岩鹽案』;否則,我們任誰都會被黨國追究問責的。」

黎天成沉吟著講道:「馬組長,為了不再出現類似『吊耳岩鹽案』的事件,我建議及時組成護鹽隊護送鹽運。」

吳井然嘆了一口氣:「今天這一次不就是我們從縣保安隊里抽出了這麼多隊員去護送了嘛。」

「可是人手終究還是遠遠不夠啊!」馬望龍拍了拍膝蓋。

黎天成順勢拋出了自己真正要講的話題:「我看,咱們可以同忠縣『天虎幫』里的那些袍哥合作,必要時可以讓『天虎幫』幫主—任東虎兼任縣保安隊副隊長和護鹽隊隊長。」

吳井然聽到這裡,不禁抬頭看了黎天成一下,眼裡溢滿了複雜至極的意味:這個黎天成,難道還想把手伸到我的保安隊里來?他是不是奪權奪起癮了?

「『天虎幫』袍哥?」馬望龍點了點頭,「黎書記長,你這個思路不錯。就這樣先辦著吧。護鹽隊的經費,可以由四川省鹽務局承擔。我會給財政部和鹽務總局去報告的。」

「還是馬組長想得周全細緻。」黎天成恭維道,「一眼就洞悉了事情的關鍵。」

「西洋管理學告訴我們:沒有前期投入,哪來的後期效益?不給這些袍哥經費,他們會給你白乾活?」馬望龍這時才放鬆了心情,點起了一根洋煙,「黎書記長,我是研究過亞當·斯密和泰勒等西洋大哲的經濟管理學的—連共產黨馬克思的『剩餘價值』我也涉獵過。黑格爾和休謨等哲學家的書,我最愛看。黎書記長,你想必也是博覽群書的了?」

黎天成謙遜答道:「稟告馬組長,我知道這些東西太深奧,從沒讀過。」

吳井然也笑著說道:「那是。我們這些在市縣的『跑腿仔』,哪裡會有馬組長這般的博學多才呢?」

馬望龍卻並不理會他,而是盯著黎天成繼續就剛才那個話題說下去:「黎書記長,不是我笑話你,你這話就不太符合哲學的邏輯了。你既然沒有讀過,又怎麼知道它的深奧呢?你只能說:『我估計這些東西太深奧了,所以從沒讀過』。」

聽罷,黎天成馬上笑答:「馬組長哲思過人,我實在是佩服。」

馬望龍叼著洋煙站起身去,把貴賓室的門「嘩」地推開:「小黎同志啊,你這話有些漏洞了。『哲思過人』,你說你自己從沒讀過哲學,又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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