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晚上回到朱家大院吃晚餐時,黎天成讓下人將那包香辣豆腐乾盛在盤裡端給了朱萬玄。

朱萬玄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放進嘴裡嚼著,說道:「這豆腐乾味道不錯,怎麼像塗井老街劉五娘家做的那般好吃?」

黎天成笑了:「舅舅,這正是劉五娘今天送來的。」

朱萬玄又夾了一塊慢慢吃著:「果然是她家的。那她為何又巴巴地走了這麼多路來縣城送你香辣豆腐乾呢?」

聽罷,黎天成便將自己幫助劉五娘兒子徐旺免去兵役招為鹽工一事的前前後後向朱萬玄說了。朱萬玄微微頷首:「你心系桑梓、不忘舊交,這是很好的。況且,廣招鹽工一事,你確也為家鄉子弟在這戰亂之世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好去處:想必將來會有不少鄉親支持你在忠縣開基拓業的!」

黎天成謙遜地答道:「甥兒只是託了舅父大人的蔭護,才能在忠縣站穩腳跟的。」

朱萬玄忽地面色一正,擱下了筷子:「說到這『桑梓』『舊交』四個字,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天成,你現在已過而立之年了,不知對自己的婚姻有何看法啊?」

「舅舅,古人講:『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甥兒近來忙於公務,哪有餘暇去考慮這些問題?」

「怎麼就考慮不得?」朱萬玄兩眼翻了一下,話音拖得很長,「今天鍾世哲專門拿著一張《忠縣報》來找過我了。」

黎天成一聽,立刻明白了什麼,頓時怔住了。

朱萬玄繼續說道:「本來,我對鍾世哲這種『軟腳蝦』一向沒有多少好感,但他這一次卻來得有理。他談起了幾件事兒—原來,在你還沒到忠縣上任之前,鍾世哲已經動用他的關係,把他的女兒鍾清莞調往重慶大公報報社工作,而且調函都已經送到了鍾清莞手上,只是她還沒去報到。結果,鍾清莞在你們縣黨部掛牌慶典儀式上採訪你之後,便突然放棄了去重慶發展的機會,向她父親明確表態要留下來見證你要如何建設一個『新忠縣』。」

黎天成聽到這裡,臉頰一下紅到了耳根處。

朱萬玄瞥了他一眼,又抖了抖手邊的一份《忠縣報》,「你既說得出豪言壯語,就莫要臉紅!還有,鍾清莞這篇揭發縣政府建設科私吞修路公款的追蹤調查報道,是你指使她寫的吧!你知道嗎,這篇新聞登報當天,冉慶標就帶了一隊警察去查抄了鍾家在南濱街頭的一家茶館,還抓走了幾個經常在那裡打牌玩耍的老顧客。黎天成,鍾家大小姐可真算是對得起你了!」

黎天成不禁大怒:「冉慶標竟敢這般猖狂?」

朱萬玄把手一擺:「冉慶標那邊,我已經以縣商會的名義出面幫你按下了。只是鍾世哲找到我,希望你對她女兒有一個說法。這,就要看你了。」

黎天成沉靜了片刻,緩緩答道:「清莞姑娘和我,只是在振興家鄉、肅清貪腐的事業上志同道合。將來,我們會在新政府給她委以重任的,什麼科長、社長,任由她挑。」

「科長、社長?黎天成,你以為鍾清莞是貪圖你那科長、社長才冒著風險來幫你的?你把鍾家拖下了忠縣政壇這潭渾水,就想這樣輕輕巧巧地打發掉人家?」

黎天成很是為難:「那你們還能有什麼樣的要求?我們不這樣補償他們,還能怎麼辦?」

朱萬玄盯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講道:「他們家的想法,你是裝不懂嗎?依我看來,這鐘清莞知書達禮、爽朗真摯,又對你一片痴心,做你黎天成的賢內助是最佳人選。」

「舅舅這是哪裡話?」黎天成驚得一下跳了起來。

朱萬玄突然雙眉一緊:「怎麼?你意中另有他人了?任家那小妮子,你竟見過了?」

「舅舅,這段時間我忙於公務,哪裡見過任東燕他們。」

朱萬玄長吁了一口氣:「沒見她最好。像她那樣在幫派里混大的女人,是配不上你的。還是這鐘清莞和你門當戶對一些,你就聽舅舅的勸吧。」

在短短的七天之內,忠縣政界驟然爆發了幾件事情。

一是忠縣報社長康吉森到重慶市上清寺參加三民主義思想宣傳培訓班時,因在上課期間跑到南岸嫖娼,被市警察局的便衣警員逮捕,由中央黨部直接指令市警察局將他判在獄裡禁閉兩個月。很快,康吉森便從牢房裡給縣政府寄了一封辭職信回來。借著這個機會,黎天成突破層層阻撓,通過黨政聯席會議把王拓推上了社長之位。

二是縣救濟院組織了一批民意代表和社會慈善人士到巴營鄉發放賑濟物資,不料卻在中途的泥灰路上陷住了車輪,耽擱了兩三個鐘頭,弄得民意代表和慈善人士們怨氣衝天。縣救濟院副院長易人傑抓住此事大做抨擊,在黨政聯席會議上猛批縣政府建設科。縣黨部也加入進來,與易人傑彼此呼應。正巧,那批慈善人士當中有一名是省建設廳的專員,回到成都往廳里也反映了此事。省建設廳來了公函要求忠縣政府務必徹查嚴處並據實上報。牟寶權在省建設廳、縣黨部和易人傑三方的咄咄問責下,只得停了羅自高的職務,自己兼任了建設科科長,死活佔據著這個「肥差」不肯放將出來。黎天成和易人傑也並不鬆勁,只捏著此事盯住了建設科,逼得牟寶權好生難受。

這天下午,黎天成又收到了吳井然送來的塗井鹽廠匿名信調查報告。閱罷,他不禁眉頭舒展,立即打電話傳喚田廣培到縣黨部談話。

沒想到,片刻之後,易人傑的電話打了進來:「黎秘書,你有事情找田廣培?」

黎天成心底立刻一亮:「他打了電話找你來說情?」

「呃,黎秘書,實不相瞞,這幾天我正要幫你發展田廣培為黨國效力。其實他和牟寶權的關係並不深。」

黎天成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易院長,你放心,我會給你一個面子,對他另眼相待的。這樣吧,你先幫我吊一弔他的膽子,且待我和他談完話後,你再去他那裡賣人情如何?」

「好的,好的。易某明白,易某明白。黎秘書,易某照辦就是。」

黎天成放下電話,心想:這易人傑必是得了田廣培的好處,才前來為他說情的。看來,他並非清廉公忠的「純臣」,幫自己對付牟寶權也只不過是挾私之舉。但國民黨的官僚大多如此,自己只能因勢利導、借為己用了。可是,這些人將來都可以用利益交換的方式打發掉,唯有鍾清莞為自己付出的,自己應該怎樣回報她呢?一時之間,他不由得躊躇起來。

半個鐘頭過後,田廣培便來到了黎天成的辦公室。一進房門,他就給黎天成遞上一包銀圓:「監督員,這是鹽廠公署給你發放的清涼補助費,我今天順便帶了過來。」

黎天成接過那包銀圓往桌角上一擱,也不多說什麼,將那份塗井鹽廠匿名信調查報告丟向了田廣培:「你先看一看這個材料。」

田廣培翻看了幾頁,頓時嚇得滿臉冷汗直流,「黎……黎監督員,你……你這是哪來的材料?」

黎天成目光一厲:「我只問你,這些調查結論是否屬實?」

田廣培渾身震顫著,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了:「黎監督員,饒命啊!饒命啊!這些倒賣官鹽得來的錢,我大多都給了縣政府那邊啊!我和鄭順德打交道,也是由冉慶標他們牽的線。」

黎天成的語氣有些鋒利刺人,「田廠長,你是知道的,倘若黎某一旦將這份材料公布出來,無論如何,你這個廠長是再也當不成了!」

田廣培期期艾艾地爭辯道:「牟……牟縣長說了,他把那些錢納入了縣政府財政科的『小金庫』里。」

「哦?看來田廠長還是在指望牟縣長來保下你?」黎天成呷了一口峨眉茶,不輕不重地說道,「你看,在鄉際泥灰路事件里,牟縣長保住羅自高了嗎?在南岸嫖娼事件里,牟縣長保住康吉森了嗎?今後何去何從,你就不為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打算?」

「黎監督員、黎秘書,那易人傑院長想必也對你解釋過了,我田某人實在是迫不得已呀!牟寶權的作風一向是順他者昌、逆他者亡啊。」田廣培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黎天成也只是想藉此收服田廣培,並不想真把他置於死地。他拈了拈那份調查報告,收回到文件夾里,徐徐言道:「是啊!也虧了易院長來幫你說情,若是沒有牟寶權對你索賄敲詐,你也未必會在這國難當頭之際發這不義之財。好了,起來吧,只要你從今往後一心一意服從我縣黨部的指令,我們對你便是下不為例,既往不咎!」

「是是是!」田廣培至此被黎天成完全降服,點頭有如小雞啄米,忙不迭連聲應諾著。

黎天成伸手點了點那包銀圓:「這些錢你帶去交給組織科雷幹事那裡吧。就算是你交在我縣黨部的第一筆特別黨費了。」

「這……這……這真的是你的清涼補助費啊!」田廣培一邊小聲說著,一邊拿起那包銀圓倒退出了房門。

終於把塗井鹽廠牢牢掌控在自己手裡了!黎天成雙眉一展,伸了伸懶腰,哼著《滿江紅》的小曲兒,悠悠地站起了身。

突然,辦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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