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黎天成的辦公室里一般放著三種飲料:咖啡、峨眉茶和蜜漿。來訪的客人不同,他接待用的飲料也就各不相同。

這一日,他在辦公室里正審閱著公文。忽然,朱六雲來報:「塗井鄉的劉五娘現今已經在縣黨部的門口外等候你的接見。」

「劉五娘?好,好,好。」黎天成擱了文件夾,瞧了瞧牆上的掛鐘,想了一會兒吩咐道,「你馬上請她進來。不過,我本來約了縣救濟院的易人傑這時候過來,讓他稍等會兒,劉五娘這事兒若還未完,你先領易人傑到雷傑那裡去坐一下。」

朱六雲連聲應承著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房門被輕輕推開,一位全身粗布藍袍、白髮蒼蒼的婆婆半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挪了進來:「黎少爺,多承你的關照了。」

「劉五娘,你坐。」黎天成很親熱地迎了上去,順手給她泡了一杯蜜漿開水,「你口渴了吧,喝蜜漿水。」

劉五娘彷彿受寵若驚一般,側身站著,不敢坐下,只接了水杯捧在手裡:「黎少爺,難為你還記得我這個窮老太婆。你現在是像極了你母親朱夫人健在時的風采。對了,我還給你帶了一包你小時候愛吃的香辣豆腐乾,可千萬不要嫌棄。」

黎天成的眼圈微微泛紅,什麼話也沒有多說,直接遞給她一張早早就寫好了的字條:「劉五娘,你的難處,我都知道。那一次在塗井鄉,我實在不好出面接洽你,但你的事情我一直記掛在心上。這樣吧,你拿上我的條子去塗井鹽廠公署找顏利久股長,就說是我介紹你的兒子徐旺到鹽廠里做鹽工的。他若不相信,可以直接打電話到縣黨部來問我。」

劉五娘喜出望外:「真的?我家旺仔招了鹽工還會被拉去當壯丁嗎?」

黎天成握著她的手含笑答道:「不會啦!當了鹽工就不用上前線啦!他每個月還會有五塊銀圓的工錢哪!」

劉五娘「撲通」一下跪拜在地:「黎少爺!你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你對我家的這份恩情,我們一輩子也報答不了啊!」

「父老鄉親有難處,我肯定是能幫就幫的。忠縣像你這種情況的應該還有很多,我已經給塗井和甘井的鹽廠、鹽井都特彆強調過了,讓他們在招工當中優先照顧本縣子弟。」黎天成侃侃講道,「劉五娘,你回塗井後可以幫我們多多宣傳一下這個政策。」

「黎少爺,你真是菩薩心腸。我回去這麼一宣傳啊,全縣上下不知道會有多少父老鄉親會敲鑼打鼓來感謝你哪!」劉五娘高興地呷了一大口蜜漿水,「黎少爺,你這茶水可真甜,甜到我心坎里去了。」

「劉五娘,你慢些喝,當心別嗆著。」黎天成笑盈盈地勸說著。

劉五娘長長一嘆:「我們忠縣的每一個官老爺都能像黎少爺你這樣清正為民就好了。」

黎天成和她又聊了幾句,便送她出門離去。她剛走,朱六雲就領著易人傑過來了。

「來來來,易院長,你請坐。」黎天成沖了一杯熱咖啡遞了過去,「你嘗一嘗,這是正宗的美國高檔咖啡,國內幾乎已經買不到了。」

「謝謝黎秘書。」易人傑喝了一口咖啡,「不錯,不錯,比我在重慶的『新星咖啡館』喝的咖啡味道純正多了。黎秘書,你把縣黨部在掛牌慶典大會上的全部禮金轉贈給了我們縣救濟院,縣救濟院全體同人都很感激你哪—他們都說,只有你黎秘書對縣救濟院是最好的。」

黎天成擺了擺手:「牟縣長平日對縣救濟院也是很關心的嘛!」

易人傑冷冷笑了起來:「牟寶權?呵呵呵,他對縣救濟院的某些做法,請恕易某在黎秘書你面前不敢恭維!」

「哦,對了,易院長,我聽過雷幹事的稟報了,據聞你對黨國是一片赤誠?也儘力在向黨組織靠攏?這很好啊!」黎天成巧妙地轉開了話題,繼續試探他道,「聽說你還對本屆縣政府有些看法?」

「易某多次向雷幹事反映了嘛:牟寶權專恣成性、公權私用、剛愎自傲、任人唯親,不趕他下台不足以平忠縣之民憤!」

黎天成點了點頭,取出一份《忠縣報》遞給了易人傑:「這是鍾清莞記者在王拓幹事的全力支持下發出來的一篇追蹤調查報道,你看過了嗎?」

易人傑接在手裡,一看便說:「這是牟寶權的心腹—建設科科長羅自高搞出來的。他們在好幾個鄉鎮的公路改建上偷工減料、中飽私囊,貪污了不少款項。碎石路被修成泥灰路算什麼,有些公路只撒了一層沙子就做成『洋灰 路』項目來套取國府資金哪!」

「看來易院長你是洞悉內情的了。」黎天成湊近前去直視著他,緩緩說道,「這本是以前的一碗『冷飯』,我們縣黨部希望有人站出來把它重新炒熱!」

易人傑立刻心領神會:「這件事兒,請交給易某來辦。」

黎天成呷了一口濃濃的咖啡,慢慢地咂著味兒:「難得易院長如此實心為國,你站出來主持正義,只怕會有風暴來襲,你可頂得住?」

易人傑一拍胸膛:「有縣黨部做我易某人的堅強後盾,區區一個牟寶權有什麼可怕的?下一次黨政聯席會議上,我就站出來公開質詢建設科和他這位『縣太爺』!」

黎天成淡然道:「過幾天省建設廳會通知羅自高去成都開個會,等他走後,你便立刻發難!」

易人傑聽後,摩拳擦掌地說道:「忠縣人頭頂上的這一片天,被武德勵進會的人霸佔得太久了,早就該改換一下門面了!」

黎天成將咖啡杯輕輕一放,「你放心,忠縣人的頭上,永遠是『青天白日』的天下,絕不會是他牟某人或某個幫會組織的天下!」

送走易人傑後,黎天成關上房門,沉思了半晌,最終還是拉開了抽屜,拿出了一個信封。這裡面裝的是一封匿名信,它詳細舉報了塗井鹽廠廠長田廣培等與外人互相勾結、倒賣官鹽、牟取暴利等一系列行徑,有時間、地點、數額,經得起推敲。現在,就是自己要下決心了!他用拳頭擂了一下桌面,終於神色一定,拿起電話筒撥了一個號碼。

接通後沒多久,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誰啊?」

「吳隊長嗎?我是縣黨部的黎天成。」

吳井然的聲音立刻在電話那邊熱了起來:「原來是黎秘書啊!你好,你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黎天成的話聲很隨和:「雷傑幹事剛才來我辦公室,談起我們團部想在你的保安隊里發展幾個團員。你可以過來和我商談一下嗎?」

吳井然呵呵笑了兩聲:「這個……這個……我今天奉了牟縣長的命令,馬上就要帶隊去十字街巡邏。你這件事兒,咱們改天再聊吧。」

黎天成忽然笑了:「吳隊長當年在學塾里難道沒讀過《易經》嗎?不明白『一陰一陽之謂道』這句話的寓意嗎?」

頓時,吳井然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少頃,他哈哈笑道:「多謝黎秘書關心我的啟蒙教育。不過,對不起,我真得上街巡邏去了。」

半小時過後,吳井然走進了黎天成的辦公室。

黎天成待他立定,便笑著問道:「吳隊長這麼急著過來找我借《易經》?好吧,我問你一個問題:中華書局民國二十四年的《易經》版本中,『剛健中正』四個字是寫在哪一頁上的?」

吳井然很沉穩地答道:「我沒有看過中華書局民國二十四年的《易經》版本。但我記得在中華書局民國二十二年的《易經》版本里,『剛健中正』四個字是寫在第九十五頁上面的。」

這一下,可謂暗號順利對上了。黎天成不再接話,從辦公桌後面緩步轉出,伸出右手向吳井然握來:「井然同志,我們此時此刻非常需要你的幫助。」

此刻,吳井然「乙級特派員」的身份已被挑明。吳井然說道:「黎秘書,我吳某人先前出於保密安全的需要而不得不在牟寶權他們面前和你們保持距離,但我吳某人的一顆忠心始終是向著縣黨部的。這一點,請你們明鑒。」

「吳隊長,這是哪裡的話?你是從事特殊任務的,我們自然理解你。」黎天成給他斟了一杯峨眉茶,而後肅然問道,「你在忠縣先行潛伏了這麼多時日,不知掌握了多少關於共產黨的活動線索?共黨是我黨的頭號勁敵,自然也是縣黨部最著意的問題。」

吳井然動也沒動那杯茶,稟報道:「吳某在忠縣明察暗訪這麼久,在各鄉鎮倒沒發現多少共黨活動的線索。只不過,我們的鄰縣石柱縣,因其位於深山老林之中,頗聞潛伏著不少共黨的隱蔽分子和流竄分子。」

「哦?石柱既是和我縣如此鄰近,會不會有共黨分子從它那邊滲透過來?」

「這一點實在不能排除。共黨素來是無處不鑽、無孔不入。石柱縣的共黨一定是通過西沱鎮向我縣石寶鎮、塗井鄉滲透的。畢竟西沱、石寶、塗井都是相鄰的幾個水碼頭,來往進出的人員複雜。如果要問忠縣最容易滋生共黨的地方,一定非石寶鎮和塗井鄉莫屬!」

「好了,這些情況你我暗中掌握便是,千萬不可外泄,也不要輕舉妄動,一切都要向重慶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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