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吱呀」一聲,房門開處,似乎照進來一片柔和明亮的光華,一位綠衫少女健步而入。約十八九歲的年齡,身材高挑,臉蛋偏圓,螓首蛾眉,鼻樑高挺,一雙水靈靈的杏核眼,兩瓣明潤潤的玫紅唇,顧盼轉眸之際一派清爽伶俐之氣撲面而來。

看到她手中的藍皮速記本,黎天成才從微微失神中反應過來,「你……你是……」

「你好,我是忠縣政府機關報《忠縣報》的記者鍾清莞。」那綠衫少女落落大方地打量著他,「今天是特地前來採訪黎秘書的。」

黎天成定住了心神,很溫雅地一笑,為她輕輕拉開了辦公桌前的那把藤椅,「『春風動瓔珞,為有佳客來。』鍾記者,請坐,我很樂意接受你的採訪。」

鍾清莞年齡雖是不大,但顯然也是遊走各界的熟手,一開口便很自然地感嘆道:「我原本以為黎秘書是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領導者,沒料到初見之下黎秘書竟是這般的俊朗靈逸!」

「鍾記者,你這便是謬讚了。鐵木磐石之材,有何靈逸可言?倒是你們這些『無冕之王』,鐵肩擔道義、妙筆激風雷,那才是真正的自由靈逸,讓我十分敬慕。」黎天成當年在南京也是出入過大世面的,口舌之流利機敏,非常人能比,「其實,我是非常喜歡和你們記者打交道的,我一向認為,媒體記者既是我們的良友,更是我們的嚴師,能夠督促我們的黨務工作更加廉潔、更加高效。」

聽到黎天成這個說法時,鍾清莞神色一動,不禁深深注視了他一眼。這位縣黨部的黎秘書,似乎和她先前所見過的政府官僚們大不相同。她翻開了速記本,迅速轉入了正題:「謝謝黎秘書對我們媒體記者的重視。請問一下:你初臨鄙縣,印象如何?」

「十六個字:歷史名城、人文勝地、山水交映、秀美如畫,可謂有志者大有為之福地。」黎天成很含蓄地微笑道。

「哦?『有志者大有為之福地』?」鍾清莞追問過來,「這個說法,可否有請黎秘書闡明一下?」

「我們忠縣,以前在黨團組織建設上基本是一片空白。但我相信:唯其為一張白紙,正好可以繪出世上最美麗的圖畫!」

鍾清莞聽罷,柳眉一挑,馬上拋出了尖銳的問題:「黎秘書,你是國民黨的青年要員,請問:貴黨到忠縣來建設黨團組織,是否有『以黨代政』『機構冗復』之嫌?」

她既然問得如此尖銳,黎天成也就只有答得十分直白了:「鍾記者,你應該知道:四川省多年來沉淪于軍閥混戰之中,飽受兵戈之苦,一直未能在各市縣建立健全黨團組織,與封建割據之化外偏域絲毫無異。我們到此建設黨團組織,是來指導廣大川民貫徹落實孫總理的三民主義思想和黨國抗日圖強之方針的。而在實際的庶務上,也可監督當地吏治、促進政風凈化。尤其是後一點,應該是廣大川民喜聞樂見的。」

鍾清莞放下鋼筆,唇角不自覺地掠過一絲冷笑:「上周三,潘文華將軍在重慶市召開了中外記者招待會,公開揭露了國民黨重慶市交通局黨部共謀貪污三萬銀圓的『窩案』,引起社會各界一片嘩然,不知黎秘書對此有何感想?」

黎天成腰板一直,面色一正,沉肅而道:「我為黨國內部存在著這樣的敗類而感到恥辱。鍾記者,我在這裡通過你的報道面向忠縣公開承諾:我黎天成和縣黨部的同志,一定嚴守『清、慎、勤』為政三原則,若有違背,願受黨國和民眾的任何制裁!」

說罷,他把辦公桌的抽屜「嘩」地一下拉開,拿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紅包,「咣咣噹噹」地散在桌面上,正視著鍾清莞,慨然講道:「這些錢都是今天各界人士送給縣黨校掛牌辦公的賀金。當著你的面,請你做個證:我宣布將它們全都捐給縣救濟院,用來購買床具安置難民。」

鍾清莞看著那一堆紅包,粗粗目測了一下,應該至少裝了好幾千銀圓—黎天成竟能毫不吝嗇地捐出,足見他的清正和大度。一時間,她心底對黎天成的好感不禁油然而生。父親鍾世哲曾經向他談起黎天成的奪人風采,她當時還有些不信。直到今日親眼見識了黎天成開明的作風、優雅的氣度、磊落的襟懷後,她才徹底信服了父親對黎天成的評價—俊爽之材、精敏之器。於是,她一邊飛快地在本子上記錄著黎天成的言行,一邊揚聲贊道:「黎秘書你視金錢如鴻羽,視民生如泰山,不愧是黨國的精英奇才啊!」

黎天成面色微紅,有些靦腆起來:「你現在可別稱讚得太早—我等著你在我離任的最後一天還這樣稱讚我哪!而且,我隨時歡迎你們來監督我兌現自己的承諾。」

「那當然,只要你在忠縣一天,我就用手中的筆監督你一天。」鍾清莞清清脆脆地笑了,「我在忠縣報社裡的名號叫『鍾辣子』,筆下的報道從來都是火辣辣的。」

「火辣辣的批評最好了,能讓我們『出出汗、發發熱、醒醒神』。」黎天成一語雙關地說道,「其實,我們最厭惡的是陰沉沉的暗算。那是令人最為不齒的。我們歡迎火辣辣的批評,反對陰沉沉的暗算。」

此時,鍾清莞再年輕,也聽懂了黎天成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從今天社長康吉森交代她來採訪縣黨部掛牌儀式時那句「弄一塊『豆腐乾』回來」的話里,她便察覺出了縣政府對縣黨部微妙而疏離的態度。但她本人事先就對黎天成有興趣,於是大膽地找到他搞了一場專訪。黎天成的胸懷、作風,果然令她頗覺不虛此行。她迎著黎天成蘊有深意的雙眼,悠然而道:「劉禹錫有兩句詩寫得好:『晴空一鶴排雲上』『桃花凈盡菜花開』。我以為,再陰沉的暗算,你若心地光明,也傷不了你一根毫毛的。」

一聽她這似淺非淺,別有寓意的兩句話,黎天成不由得暗暗動容:這個女記者心竅玲瓏、才氣內斂,倒是一個難得的人物!只要查實了她不是武德勵進會的暗探,自己一定要把她拉攏過來……

他正思忖之間,鍾清莞又向他含笑問來:「黎秘書,你不僅擔任了縣黨部的職務,還兼領了三青團忠縣團部的書記長。值此三青團忠縣團部即將組建之際,我們報社希望你給全縣青年題寫一篇寄語。你準備寫什麼樣的內容呢?」

黎天成略一沉吟,娓娓道來:「我給全縣廣大青年的寄語就是一段詩歌,摘自徐志摩先生的《青年雜詠》。」

青年!

你為什麼遲回於夢境?

你為什麼迷戀於夢境?

你幸而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夢魂心,

你拋棄你塵穢的頭巾,

解脫你骯髒的外內衿,

露出赤條條的潔白身,

躍入縹緲的夢潮清冷,

浪勢奔騰,側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滿天的星,

夢裡的光景,

模糊,綿延,卻又分明;

夢魂,不願醒,

為這大自在的無終始,

任憑長鯨吞噬,亦甘心。

聽著黎天成節奏舒緩而輕靈的吟誦,鍾清莞那深深的瞳眸一下變得似星星般明亮。

縣黨部掛牌慶典儀式舉辦後的第四天早上,黎天成和往常一樣從朱家大院出發到白公路那邊上班。臨到出門時,朱萬玄忽然喊住了他:「你今天上午在家裡待一下。我準備和趙信全進行最後一次談話,我希望你留下來聽一聽。」

聽到這短短的幾句話,黎天成心底頓時泛起了波瀾:看來,朱萬玄終究是聽取了自己的建議,要對他的鹽廠股份一事做最後的決定了。他至少是不會把這些鹽廠股份轉賣給趙信全了。那麼,他究竟會怎樣處置這些鹽廠股份呢?黎天成一時也拿不準底細,想要開口追問,又怕適得其反。大概此時此刻,他也只能選擇靜觀其變:「好的。正巧我今天上午在部里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兒。」

朱萬玄的表情顯得很寧和,伸手指了指客廳那座繪著百花齊放圖案的斑竹屏風:「等一會兒他來了,你且去那屏風的背面旁聽著。小心一點兒,不要暴露了自己的形跡。」

黎天成會意地點了點頭。

朱萬玄注視著他,雙目澄澈如秋水:「我已經徹底想清楚了—你說得對,值此抗戰期間,鹽產只能是取之於公、惠之於民,而不能成為一己牟利之工具。」

黎天成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了幾跳,終於穩穩地落了下來:「舅舅你真是深明大義、顧全大局,令甥兒欽敬至極。」

正在這時,朱孚來上前稟道:「老爺,門外趙公子求見。」

朱萬玄立刻向黎天成使了一個眼色。黎天成連忙退到「百花齊放」斑竹屏風後面的那隻圓凳上坐下,輕手輕腳地不敢發出一絲異響。

片刻過去,客廳的地板上傳來了「咯噔,咯噔」的清脆聲響。黎天成知道是趙信全來了。他透過斑竹屏風上細細的縫隙看過去,只見一個魁梧的身影映入眼帘。趙信全穿著歐式的燕尾西服,右手拄著鑲滿珠寶的西洋手杖,左手提著一個油亮的皮革小箱,戴著寬邊金絲眼鏡,背部稍微有些低駝,臉上永遠掛著一副彬彬得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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