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承泰萬萬沒想到,黎天成在數日之間便改了念頭,竟主動請求到川東「下基層、鍍金身」。

「怎麼回事?我剛準備好了一個由頭去找果夫老部長說一說,你怎麼又不願去軍事委員會啦?」馮承泰有些惱火了,「是不是你舅父不願出那一筆『辛苦費』?」

「不是不是。」黎天成連連擺手,裝出一臉的失悔,「處座,我下來後找我舅父商量了一下。舅父也是和你先前一樣的心思,把我大罵了一頓,說他只有我一個外甥了,不能讓我再走我父母的老路,還對我以死相逼。」

馮承泰斂起了怒色:「你舅父在這件事兒上堅持得對。」

「舅父也托我向你轉告:他希望你把我『空降下派』到他的家鄉忠縣,去『建組織、做黨務』。」

「忠縣?」馮承泰若有所憶,微皺了一下眉頭,拿起自己的筆記本翻開看了一看,「幹部調配處初擬的下派幹部名單已經出來了,朱家驊局長的一個遠房侄兒在三青團中央團部任職,他好像是被分配到了忠縣。」

黎天成頓時心頭一顫:「處座,你知道,我如果分配回忠縣,可以就近照顧我的舅父。這些年他的身體不大好,又加上他那一大攤子生意亟須有人回去分憂。」

「我知道,我知道。我完全理解你舅父的想法。他和我一樣,在這戰亂年代,都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留在身邊啊!」馮承泰的語氣飄忽了起來,「對你母親的故鄉忠縣,我一直憧憬著去一趟。」

「處座,我小時候聽過我母親的介紹:忠縣在民國建立以前一直是稱為『忠州』的,是貞觀初年唐太宗李世民為褒獎此州多出忠臣義士而賜予『忠』名的。到了民國年間才改州為縣。那裡出過『刎首留城保境護國』的巴蔓子、『寧可斷頭,不可低頭』的嚴顏將軍、『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的明代女帥秦良玉等忠臣猛士,也有陸宣公墓、白公祠、石寶寨、崇聖寺等名勝古迹。」

「所以,『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忠縣那裡養育出了你母親朱萬青這樣的巾幗英傑!」馮承泰慨然而嘆,「沒關係,我去和厲生部長、果夫老部長說一下,請他們從關照革命英烈家屬的角度出發,高抬貴手,將你下派到忠縣去。」

黎天成馬上識趣地掏出一個紅布包遞了過來:「對了,處座,這裡有幾條『黃魚』,是我舅父對你的一點兒敬意。」

馮承泰急忙伸手推了回去:「這怎麼行?」

黎天成懇切地說道:「明秀兄弟在美國念大學還是要花錢的。舅父說了,馮處長為官清廉、不貪細利,但也不能為了公事虧了自己的身子。重慶的夏天這麼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明秀」就是馮承泰的兒子馮明秀,兩年前便被馮承泰送到美國哈佛大學去留學了。馮承泰為了他,的確沒少花錢。此刻,他聽黎天成這麼溫情脈脈地說,就一手接了那紅布包,放進了抽屜,微微笑著:「我知道他們朱家是有錢的。當年同盟會在浙江發動起義,會員們紛紛捐款,你母親那時候出手大方,鴿子蛋那麼大的一塊『祖母綠』寶石,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給捐了……」

忽然,他意識到講這些話有些不妥,便硬生生地轉開了話題,「你舅父在武漢、長沙有什麼鋪面沒?叫他趕快往重慶轉移。如果沒有車船,就打電話給我,我讓湖北省黨部、湖南省黨部調派專車、專船把他的貨物安全運回重慶來。」

黎天成立刻答道:「多謝處座的美意。」

馮承泰把頭埋進了文件堆里:「你去忠縣的事兒,明後天我給你回話。」

黎天成正準備告辭退出,忽又心念一動,低聲道:「處座,有一件事情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講!」馮承泰仍是低頭看著文件。

「你知道咱們中央黨部機關大樓門外正對面那棵大黃葛樹下的蹊蹺嗎?」

「蹊蹺?什麼蹊蹺?」馮承泰詫異地抬起了眼看著他。

「據我探察到的消息,黃葛樹下那個賣煙攤其實是軍統局戴副局長設立的一個暗哨,專門監視我們中央黨部同志的一舉一動。」

「什麼?」馮承泰唰地站了起來,「你這個消息確不確實?」

「這個消息來得可是千真萬確。你若不相信,可以馬上派人把那個賣煙攤封了,再把老闆抓了。到時,還用不著審問,沒準就會有軍統局的人打電話進來給他們說情。」

「放肆!戴雨農這個江湖小混混,居然敢來中央黨部大門口安插耳目!怎麼,他想搜集我中央組織部、中央宣傳部、中央監察委員會的『把柄』?」馮承泰勃然作色,抓起了桌上的電話,「我倒要問一問他們有沒有通過蔣總裁、果夫老部長和朱家驊局長。」

兩天後,黎天成被馮承泰召進了辦公室。桌案後面,和馮承泰並肩而坐的還有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幹部調配處處長黃繼明。

黎天成剛一坐下,黃繼明便正容說道:「天成同志,我和馮處長受果夫老部長、厲生部長的委託,和你談話。」

黎天成急忙面色一凜,立刻把腰板挺得筆直。

「領導們得知你向部里主動請纓『下基層、建組織』很是高興,經共同研究,答應了你的請求,並明確表態:你下派去的那個忠縣,將是中央組織部重點關注的點。部里今後每月將給你們多撥三分之一的『特別經費』。」

黎天成一下站了起來:「多謝領導栽培!」

馮承泰擺了擺手,讓他坐下。「天成,果夫老部長、厲生部長對你近日率先察覺並揭露黃葛樹下賣煙攤一事非常讚賞,認為你膽大心細、敏銳過人,堪當重任,希望你戒驕戒躁,好好發展。」

黎天成誠懇而恭敬地答道:「我的所有成績,都是在各級領導的關心和支持下取得的。我必將在日後的工作中以百倍的努力報答領導的信任。」

黃繼明微微而笑,側過臉來看著馮承泰:「黨員訓練處里的同志素質就是不一樣!能力強、作風實、口才好!」

「這是當然。『打鐵還要自身硬』嘛!我們處里的同志自己若是沒有幾把『刷子』,又怎敢去訓練指導全國的黨員幹部呢?」馮承泰的臉皮也厚,笑著回敬道,「繼明處長,還希望你能對我們處里的同志多多關懷、扶持啊!」

「哪裡!哪裡!馮處長是我們部里實至名歸的副部長人選,我們今後還要多多仰仗你才行哪!」黃繼明拱了拱手。

馮承泰又客氣了幾句,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張表格來,繼續對黎天成說道:「我們部里和朱家驊、徐恩曾兩位局長溝通過了,準備再給你加一重身份—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駐忠縣甲級特派員!你填好這份『基本情況登記表』,我和黃處長簽上推薦意見,領下證件來,送到中央組織部檔案管理處留存,一切就可以了。」

黎天成心頭暗暗一陣狂喜,想不到自己竟已一腳踏進了中統局的門檻,這倒更加方便自己今後開展地下工作。於是,他充滿感激地答道:「領導為天成想得真周到!」

看著他接過那張表格,黃繼明呵呵笑道:「戴雨農只在萬縣、涪陵等大碼頭設了軍統站,卻沒料到果夫老部長、朱局長、徐副局長比他想得更細緻—我們在忠縣都設了特派員。天成啊!你到了地方上,可要為我們中央組織部、中統局爭氣啊!」

「不錯。」馮承泰頷首道,「天成,既然組織已決定派你到忠縣去了,有些難處也要先給你說在明裡:中統局已經調查清楚了,現任忠縣縣長牟寶權確系川閥本土派系武德勵進會的骨幹成員,和劉湘、潘文華一向過從甚密。你去忠縣建設黨部和三青團,一定要防備這個人。他們川派分子是不希望我黨滲入基層挖空他們的牆腳的。牟寶權一定會對你百般掣肘,你也一定要學會『戒急用忍』。」

「前不久,因為原會長劉湘的暴亡,武德勵進會秘密召開了新會長推選大會。」黃繼明補充道,「我們本想讓王纘緒當選新會長,可惜他不爭氣,還是被潘文華壓了下去。然後,他們又閉門召開了骨幹分子絕密會議,連王纘緒都被排斥在外,應該是在商議怎樣對付我黨。至於會議的具體內容,中統局正在秘密調查中。一有消息,我們會及時通知你見招拆招的。」

黎天成的臉色顯得十分肅重:「值此黨國外患深重之際,我到忠縣後一定會與反黨異己分子奮力抗爭,不讓他們陰謀得逞。」

黃繼明端起茶杯淺淺呷了一口,緩緩又道:「其實,在我看來,武德勵進會只是小敵,共產黨的地下分子才是我黨的大敵。天成同志,你將來在忠縣千萬不能對共產黨鬆懈,要一手鬥武德勵進會,一手斗共產黨,兩手都要硬!」

馮承泰也點頭言道:「說得對。我們不怕和共產黨明刀明槍地硬幹,就怕共產黨鑽進我們『肚子』里搗亂。天成啊!黃處長的提醒是非常正確的。」

「是!天成謹記黃處長的教誨:一手鬥武德勵進會,一手斗共產黨!」黎天成的回答鏗鏘有力。

黃繼明慢慢放下茶杯:「很好。天成同志,你對自己前去『下基層、建組織』還有什麼具體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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