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松風」茶館的「丙」字型大小雅間里,一位青衣白衫、丰神俊雅的中年文士正拿著一柄不大不小的綢面摺扇,輕輕地拂弄著杯中清茶上面裊裊升起的水汽。

在他的摺扇揮灑指點之下,潔白的水汽一會兒拉長如仙鶴,一會兒摶圓似靈龜,一會兒擴散若宮殿,一會兒又聚攏像蓮苞。他的所有動作,完全如同一位極其熟練的魔術師,正以水汽為道具表演著千姿百態的「活劇」。

恰在此時,房門咚的輕輕一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打在了門框上。中年文士卻恍若未聞,毫不理會。

緊接著,雅間東面的窗戶忽地一開一關,黎天成矯健的身影似靈猿般飛躍而入,一瞬間已坐到了中年文士的對面,嘻嘻笑道:「想不到這一次聲東擊西,又沒有騙過獵風老師。」

被稱為「獵風老師」的中年文士,其實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來的特別代表陳永銳。他的身份是極其神秘的,在中共最高層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知道。而且,他還是黎天成這個特別黨員唯一單線聯繫的直接領導。這時,他連眼皮也沒抬,只淡淡說道:「原來你在國民黨特訓班裡訓練出來的身手,就是隨處拿來賣弄的。」

黎天成的臉色微微一紅:「好些天沒見獵風老師了,徒兒就是想和你逗趣一下嘛。」

陳永銳手中的摺扇「嘩」地一展一扇,茶杯上的白汽倏然散盡,浮露出他那張清癯而沉著的面龐:「看來『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修為境界,你還要儘快養成才行啊!」

黎天成的表情仍是笑嘻嘻的:「看到獵風老師駕到,我就知道,重慶又要熱鬧起來了。我也不用天天寫著『偽八股』受悶氣。而且有連台的好戲看,我還靜如處子幹什麼?」

「你也知道好戲就要上演了?」陳永銳的目光斜斜一掠。

「昨天上午,八路軍重慶通訊處已經在機房街70號正式對外掛牌辦公了。這一個月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也發生了重大的機構調整:第一處,即黨務調查處,已從實質上劃分出來,獨立成了『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朱家驊任局長,徐恩曾任常務副局長,即將對外掛牌辦公;第二處,即特務處,就地升格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由陳立夫任局長,戴笠任常務副局長,也即將對外掛牌辦公。這三大『主角』都已上台,難道『好戲』還不開幕嗎?」

陳永銳面無表情地遞上話來:「你還說漏了一個『主角』。一周前,日本特高課也在重慶朝天門碼頭設立了間諜窩點,對外掛的牌子是『梅樂美』歌舞廳。」

「日本鬼子可真是『附骨之疽』!我們轉移到哪裡,他們就『咬』到哪裡。」黎天成用右拳一擂桌面,「你們怎麼不把它端掉?」

陳永銳輕輕搖著摺扇,失聲笑了起來:「端掉它?這怎麼行?缺了它,這場『大戲』可怎麼演啊?況且,留著它,後邊自有用處。」

黎天成擺了擺手:「獵風老師現在講話可是越來越玄乎了,高深莫測。」

講罷,黎天成從懷裡取出一包香煙,遞給陳永銳:「這裡面有國民黨『金佛山特訓班』的學員名單。他們將來會被派往陝北執行潛伏狙擊任務,對我黨的威脅很大。請你轉告給上級及時掌握。」

「看來國民黨對我黨始終是賊心不死啊!」陳永銳接過那包香煙很謹慎地收好,又關切地問道,「你到這裡來,一路上可還安全?」

「獵風老師,我一路上很小心,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黎天成十分自信地回答道。

「你經過上清寺大黃葛樹下的賣煙攤那裡時,沒感覺到什麼異常吧?」陳永銳再點了一下。

黎天成的心弦驟然一緊:「怎麼?那個賣煙攤是……」

「那個賣煙攤就是戴笠設在那裡的一個『暗哨』,專門監視上清寺附近國民黨中央黨部各機關工作人員的出入動靜。」

「哼,這個戴笠,居然敢對他們自己的中央黨部下這樣的『黑手』!」黎天成恨恨地罵了一句。

「你放心,他們並沒察覺你有什麼異樣,也沒派誰來跟蹤你。」陳永銳右手一伸,把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輕輕推給了他,「這杯茶是我給你先倒的,已經溫了。談一談你在黨員訓練處收集到的其他情報吧。」

黎天成接過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答道:「有幾件事情可以報告:一是國民黨中央組織部、中央宣傳部已經聯合行文給有關部門,只允許我黨的《新華日報》在武漢市城區範圍內發行,其餘任何地方都不得發行、售賣、宣傳、推廣。這是他們實施『限共』政策的一記毒招。」

「嗯,國民黨肯定會這麼乾的。不這麼干,他們就不是國民黨了。」陳永銳冷笑了一下。

「第二,近期國民黨中央組織部、中央宣傳部正組織寫作班子密集推出『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一個主義、一個軍隊』的『四個一』理論宣傳,為蔣介石的全面獨裁大造聲勢。」

「嗯,我黨會聯合併且運用中間派民主力量來揭露蔣介石從理論上美化自己獨裁的陰謀。」

「第三,國民黨中央組織部、中統局將採用『空降下派』的方式派出青壯骨幹人員,在川東各縣建立偽黨部和三青團偽組織。我得到的確切背景消息是:這是蔣介石、朱家驊、陳果夫和以武德勵進會為首的四川本土派系在基層組織政權上的一次激烈較量。」

「很好,這個消息,我們從你這裡得到了最全面、最準確的印證。」陳永銳兩眼灼灼放光,「我們會好好利用這個消息的。」

「最後,我有幾點意見想向你彙報一下,並鄭重委託你向上級組織轉達一下。」黎天成忽然面色一正,神態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講,我會全部記住並向上級轉達。」陳永銳的表情也一下變得極為認真。

「我在黨員訓練處看到長江局某領導所撰寫的『七個統一』系列文章,感到十分痛心和迷惑。他這是要幹什麼,他這是要把抗日戰爭中的主動權和領導權拱手讓給國民黨嗎!讓我黨從思想、編製、武裝等方面淪為國民黨的附庸。這是在自縛手腳、自削羽翼!我在國民黨內部還不清楚嗎?腐敗無能、偏狹孤陋、內訌重重的國民黨根本不配領導和指揮這場艱苦而偉大的抗日戰爭。這位領導的觀點未免有些太右傾了。」

陳永銳知道他批評的「長江局某領導」正是王明,不由得臉色如鐵,沉沉問道:「這只是你個人的主觀感想?通過你的觀察,他的觀點在國民黨內引起了什麼樣的具體反應?要實事求是地回答。」

「我,黎天成,以一個中共特別黨員的黨性為擔保回答你:陳果夫、朱家驊、陳立夫、張厲生等國民黨要員看到長江局某領導的這些言論後大肆叫好,並提出了將計就計的陰謀,想要以大吞小、以強削弱,把共產黨完全吃掉!你一定要把這麼嚴重而危急的情況火速報告給延安的黨中央,希望黨中央和毛主席拿出正確的決斷來撥亂反正!」

陳永銳肅然正視著他,緊緊握住了他的雙手:「天成同志,感謝你對黨的高度責任心和關切心,我會把你的所有意見及時彙報轉達給黨中央。你提出的問題,其實黨中央和毛主席、周副主席也都察覺到了。你放心,今年下半年即將召開的六屆六中全會,對近段時間國共兩黨的聯合抗日過程將做一個正確的總結和決斷。你要對黨自我糾錯、自我完善的能力有絕對的信心。」

「好的,『位卑未敢忘憂國,直言無忌總為黨。』」黎天成迎視著陳永銳灼亮的眼睛,一瞬不瞬。

陳永銳點了點頭,忽地話題一轉:「現在來談一談你的事情吧。上一次組織要求你調往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擔任秘書的事情似乎進展得不很順利?」

「嗯,請組織上了解這一情況,並盡量及時地給予適當的支持。當然,我也會積極動用自己的人脈關係來努力實現的。」黎天成沉吟著回答道。

陳永銳的語氣卻陡轉直下:「不必了。你不用再爭取往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那邊『鑽』了。這個任務即刻取消。你在這方面的所有動作從即刻起一律停止。」

黎天成驚得全身一震:「你……你說什麼?」

陳永銳一字一頓地說道:「組織需要你到更有價值的崗位上去為黨和人民服務。」

「為什麼啊?」黎天成嘆息道,「多可惜呀!到軍事委員會去只差一步了。」

陳永銳威肅至極的目光緊緊籠罩著他,神情中的意味是不容變更的。

黎天成立刻穩定了情緒:「到哪裡去?」

陳永銳這才斂回了目光,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他一個問題:「你這段時間在『好風味』麵館吃肉絲麵時,沒察覺出什麼問題嗎?」

黎天成老老實實地回答:「近幾日我都不去那裡吃麵條了。」

「為什麼?」

「嗨,還不是他們太吝嗇了,煮的肉絲麵味道越來越淡,一點兒鹽巴都沒放。」

陳永銳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問題就在這裡啊!」

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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