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黎天成拿帽檐壓住了自己的眉目,半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走在街巷的青石板路上。他想到自己很快便要和陳永銳會面了,心情不禁激動如潮。他還特意在街東頭的「於福記」美食店裡買了一盒陳永銳最喜歡吃的五香豆腐乾,準備碰頭時就送給這位師長。

但是,他並不知道,自己從一踏入這條街巷之時,便落在了許多眼睛的暗暗監視之中。

天空依然那麼蔚藍,人流依然那麼平緩,店面依然那麼鋪陳—他感覺和往常一樣,這條街巷上似乎並無任何異樣。

遠遠望到許家小院一如平日般安寧靜謐,他不禁加快了腳步。就在他快要走到那座院門前,街邊的炒瓜子攤桌案上還飄過來一縷濃郁的熱瓜子香味。

然而,就在這突如其來的一剎那,院門驟然洞開,陳永銳似孤狼般疾沖而出,右手舉槍,「砰」的一響,竟將黎天成身畔那個炒瓜子的年輕特務打翻在地。

黎天成不自覺地把身子微微一伏,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在他背後,街邊有兩個賣紅糖的黑衫青年應聲站了起來,各自向腰間飛快地摸去!

「砰砰」兩聲,陳永銳又開了兩槍,把這兩個特務也迅速擊斃。

「啊—啊—」街上行人尖叫連連,亂成一團。

黎天成也趕緊從腰間摸出了手槍,貓著腰,正急忙往陳永銳身邊靠近。

與此同時,腳步之聲大作,街頭街尾跑來幾大批黑衫特務,一齊以許家小院為中心圍了上來。

斜對面「悅來香」酒樓大門裡也衝出了八九個年輕特務,高喊「抓活口」,直撲而至。

黎天成大驚:難道自己和陳永銳暴露了?而且,自己居然被包圍了?可是,他萬萬沒料到,自己身後的陳永銳猝然撲上前來,從後邊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用手槍直頂著他的「太陽穴」,厲聲大喝:「你們誰敢上來,我就打死他!他可是你們的書記長!」

所有現身殺出的國民黨特務全身動作一下都僵住了:忠縣黨部書記長黎天成竟被這名中共地下分子驀然綁架了!

但他們只僵了片刻,還是紛紛往前逼迫過來。

陳永銳拖著黎天成的身體退回到了門洞里,繼續凜然喝道:「你們給我退下!」

這一刻,黃繼明和韋定坤都幾乎同時搶到了隊伍的最前面。眼前的這一幕情形讓韋定坤一愣,他正欲發話,卻是黃繼明先開口了:「放開人質,我們饒你不死!」

黎天成現在可是中央組織部一顆冉冉上升的新星,而且又是黨內大佬馮承泰的愛徒,黃繼明再想立功爭賞也不敢輕易把他犧牲掉。所以,他此話一出,場中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緩了一緩。

陳永銳大笑一聲,一手拖著黎天成進了門內,一腳飛快地把大門「砰」地踢關上了!

韋定坤一下紅了雙眼:「不好,咱們快衝進去!他們說不定要逃!」

「慢!」黃繼明雙眉緊皺,把手凌空一擺,「黎書記長還在他手上—我們再等一等看。反正這個院子已經成了『死穴』,那個共黨特務分子又能往哪裡逃?瓮中捉鱉是最穩妥的。」

韋定坤情急之下,一句狠話脫口而出:「黃委員,我害怕某人和共黨分子是一夥兒的。」

「放肆!」黃繼明斜劈了他一眼,「我們中統局的人個個都是黨國的忠臣!容不得你在這裡信口雌黃!韋定坤,本座知道你和黎書記長平日互不相服,但此時此境之下,任誰也不該落井下石!」

「這……」韋定坤不禁張口結舌,什麼話都不好再說出來了。

黎天成被陳永銳綁架進許家小院門內檐之下後,他的表情在一瞬間恢複了正常:「怎麼,這裡被包圍了?你也被跟蹤啦?」

陳永銳的話聲非常急促:「看來國民黨特務是早就盯上我了。前段日子我去雲陽縣就遭他們的冷槍傷了右腿—也許,從那時起我就差不多暴露了。只可惜波及你。今天,他們在外面布下的陷阱一定是很嚴密的。」

黎天成馬上截斷了他的話:「我掩護你趕快撤出去!」

陳永銳拍了拍右腿:「我現在右腿受傷,身手根本趕不上以前了—想撤,應該是很難的了。」他語氣一轉,又急聲道,「不過,我已經啟動了最後的緊急預案。重慶那裡我已經通知了,只是沒來得及通知你。不過,別怕,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我走之後,會有新同志接替我來聯繫你的。用的就是我第一次和你見面時的暗號。對上暗號後,你拿出這半張鹽票給他看。」陳永銳從胸衣口袋裡摸出半張國民政府頒發的通用鹽票塞在黎天成手裡,「他會有另外半張鹽票和你對接。從那以後,你要像信任我一樣信任他。」

「什麼叫新同志接替你?獵風老師,你可不能幹傻事!」黎天成一下握緊了手槍,「我都已經被卷進來了,敵人肯定會懷疑到我。我就和你一起拼他個魚死網破!」

「胡說!你還沒有暴露!組織上要保護你的絕對安全!你怎麼能陪我一起失陷?」陳永銳用手指著他手裡拿的勃朗寧手槍,「快!用它打死我,敵人就絕不會懷疑到你的頭上了。」

「不行!老師,不能讓你為我再犧牲了!這回該我上了!你從後院快走!我一開門出去,一定會吸引住他們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你脫身就容易了!」黎天成一邊說著,一邊朝院門處硬擠。

陳永銳額頭青筋暴起,拚命拉住他,聲色俱厲:「黎天成!我知道你不怕死,是個硬爺們!但我這是在給你下命令!你必須聽我的!你忘了你的使命嗎?你忘了你一旦暴露身份對黨組織帶來的嚴重損失嗎?你忘了多少同志為你明裡暗裡付出的犧牲嗎?你無權選擇衝動和魯莽!你必須用我去自證清白!」

黎天成雙眼通紅,拚命掙扎著:「老師,我寧願死也不能執行這個命令!東燕和我的喜酒你都還沒喝呢……」

陳永銳雙目精光灼然,深深地凝視著他:「天成,你和東燕要好好保重!平平安安地活到我們最後勝利的那一天,你要替我看到小鬼子舉起白旗,全中國樹起紅旗的那一天……」

然後,他狠命一使勁,硬生生扭轉了黎天成的手腕,在扳機上一碰,槍聲「砰」地響了!他的胸前立刻綻起了一朵鮮紅奪目的血花!

可是,陳永銳的面龐上卻毫無痛苦之色,依然如平日那般平靜、那般從容……他魁梧的身形,在黎天成的眼帘里緩緩倒了下去……

黎天成的雙瞳一下定住了,表情也凝固了,嘴唇激烈地顫抖著,一圈一圈的淚光在眼眶裡迅速地打著轉兒……

木門發出的劇烈撞擊聲響,一下又讓黎天成退回到現實。他緊緊咬著雙唇,把幾欲奪眶而出的淚光硬生生逼了回去。現在,必須要讓獵風老師的犧牲有所值。

在黃繼明、韋定坤帶人破門而入的霎時,他瘋了似的舉槍嘶喊起來:「我打死了共黨特務!我又從『鬼門關』拼回來啦!」

前來慶功慰問的大小官員們終於走光了,房間里只剩下了黎天成和任東燕兩個人。

退去了臉上的偽裝之色,黎天成就那麼靜如磐石地坐著,熱淚一行行地從臉頰邊無聲地奔流而下。他低低地抽泣著,他必須得把自己壓抑了一個白天的所有情緒釋放出來。

「天成哥,你要堅強啊!」任東燕雙眸淚光盈盈,扶著他的肩頭,懇切至極地勸導著他。

黎天成靜靜地撫摸著陳永銳最後留給他的那半張鹽票,痴痴地哭了……他一邊淚如泉湧,一邊低低沉沉地念誦起了那一日陳永銳帶給他的一首豪氣沖霄的舊體詞: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一字一句念到後來,黎天成和任東燕都已是泣不成聲。

星光點點如明燈,映灑在塗溪河清凌凌的波面上,閃閃爍爍,如夢如幻,眩人雙目。黎天成和任東燕把鍾清莞送到了河畔,彼此間一時百感交集,竟是誰也不好先開口。

最後,還是黎天成試探著問道:「清莞,你這一次奔赴延安求學,真的就不給鍾世叔打個招呼?」

鍾清莞目光一垂:「我已經給他留了一封書信,希望他能夠理解我。」

「這樣做也好,免得和他當面告別時會牽牽絆絆地走不成。」任東燕的口吻倒甚是爽利,「只是,清莞,你遠出在外,一定要好好保重。」

鍾清莞輕輕轉過了上半身,目光瑩瑩注視著黎天成,終是忍不住懇切講道:「天成哥,我還是有些話想對你和東燕說:一支蠟燭怎麼能照亮整個夜空呢?天成哥,你真的不應該固守在這忠縣裡只滿足於做一個清官、一個好官。」

任東燕聽罷,心中一陣莫名的激蕩,瞅了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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