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清澈見底的青花瓷盆之中,十二枚瑩潤明凈的卵石上面展露著形狀各異的天生圖案,或如虎如兔,或似龍似蛇,或有雞有猴,或亦牛亦馬,竟是難得湊齊的「十二生肖」奇石。

「好東西!好東西!謝謝黎老弟啦!」馬望龍站起身子,扶了扶金絲眼鏡,請黎天成在客廳尊位上坐下,十分感動地說道,「難為你還惦記著馬老哥我!自從出了歐野禾事件後,我這裡呀,是小鬼也不上門啰!」

「黎某一向不喜趨炎附勢,只愛行所當行、為所當為。」黎天成侃然言道,「雲鷗禾子一事與你並無太深瓜葛,這是組織上的定論。你也不必放在心裡悶著,倒要大顯身手抓好鹽務給那些小人好生瞧一瞧。」

馬望龍在搖椅上坐將下來,笑道:「天成,我知道你在幕後對我的力挺暗助。你確實是黨國中難得的好人,不像有些勢利之徒那般整人、害人。你上次因公受傷,竟還把我送的禮物給退了回來!你對我,可有些太見外了呀!」

「哪裡,哪裡。」黎天成笑著謝道,「這段時間場里的鹽務一直是馬處長你幫我撐著呢,我才應該好好謝你!」

「你放心,出了歐野禾這件事後,鹽廠里的安全管理我肯定是絲毫不敢鬆懈。這個,你真不用擔心。」馬望龍思忖著言道,「不過,針對前線催鹽過緊的問題,郎山平顧問倒是提出了一個方案:他想往縣政府軍事科那裡報備一下,多弄一些炸藥回來,準備再炸兩個新井來開源增產。黎書記長,你意下如何?」

「哦?建設新井開源增產?這是好事情啊!我自然是雙手贊成。」黎天成又補了一句,「只是一定要注意安全管理,不能出任何疏漏。」

「我一定會親自督辦的,一定做到萬無一失。」馬望龍向黎天成遞過來一杯洋酒,「塗井鹽廠啊,是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黎天成接了酒杯抿了一口,若有心似無意地問道:「近日中國農業銀行高層董事會人選之爭終於畫上了一個句號。馬處長,你應該知道其中詳情吧?」

「你心裡明鏡兒似的,還來問我?孔祥熙部長出任農民銀行的董事長,你們的陳果夫老部長即將出任農民銀行的常務董事,他的叔父陳其采也當上了農民銀行的董事。果夫老部長一下將陳氏一族兩個人推進了農民銀行七大董事之列,這一手段確實了得。」

「沒有孔部長的謙讓玉成,果夫老部長恐怕也是力不從心啊。」黎天成朝馬望龍搖了一下酒杯,「所以,陳果夫老部長在銀行董事會預備會上就和孔部長促膝談心、其樂融融,並講出了『陳、孔互為肱股,親如手足』這番話。看來,在他倆的帶動之下,我們這些黨務人士和你們這些財務人士都應該效仿他們兩位大人先生『互為肱股、親如手足』才是!」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你我兄弟二人不正一直是『互為肱股、親如手足』嗎?」馬望龍「叮」的一聲和他碰了一下酒杯。

黎天成仰面看去,見到客廳的南牆正壁上高高懸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做幾件學吃虧事以百世使用」,下聯是「留一點善念心田供兒孫永耕」。他心念暗動,有意而問,「馬處長,這副對聯寫得好啊!現在有些人捨不得吃虧,其實吃虧真的是福啊!誰寫了送給你的,那可真是高人啊!」

「這副對聯是孔部長親筆手書贈給我的。」馬望龍正了正面色,感慨而言,「我是山西省太穀人氏,曾在孔部長主持的『銘賢學校』讀過書,後來又是孔部長出資供我留洋深造。所以,孔部長待我恩情之深,正如馮專員待你恩情之深是一樣的。」

黎天成微笑了一下:「從馬處長你的運途來看,銘賢學校里流傳的那段諺語:『《四書》加《聖經》,中西相結合。姓孔也姓洋,將來好入閣』倒是言下無虛。」

「唉,其實很多人都誤解這段諺語了。」馬望龍苦笑道,「孔部長當時提出『既尊孔讀經,又崇洋學外』,是要我們學貫中西,以便將來能經世致用。」

黎天成放下酒杯,從身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報紙,雙手遞給了馬望龍:「馬處長,日本的《朝日新聞》上正巧有一篇關於孔祥熙部長夫婦的新聞報道,近來在重慶政界激起了不小的波瀾。身為他的得意門生,你可有興趣瞧一瞧?」

馬望龍急忙用雙手接過一看,只見那篇新聞標題十分刺眼:「重慶巨貪震驚中國,喪盡民心」,裡面披露孔祥熙夫人宋靄齡在美國各大銀行中的存款數額之巨,位居國民政府所有黨政要員之首。報道中還聲稱孔祥熙本人的存款總數位列第三,共有九百九十八萬美元之多,約佔本年度國民政府預算收入的百分之十一。他一時再也看不下去,把這份《朝日新聞》狠狠一摔,破口罵道:「這是日寇發動的輿論戰,這是對孔部長夫婦的竭力抹黑!他們為了誣陷孔部長夫婦,可謂是無所不用。」

「馬處長,你放心—我們都相信這是日本鬼子散布出來的謠言。那麼,這一篇報道呢?」黎天成待他心情稍定,將鍾清莞所寫的那篇關於「雙層倉」秘密的深度報道稿件又遞給了馬望龍,「這是齊宏陽代表準備發往重慶《新華日報》的一篇深度新聞,你也看一看?」

一聽到是齊宏陽寫的稿件,馬望龍不禁心頭一跳,急忙從黎天成手中奪過來細細看去。少頃,他臉色大變:「這……這是怎麼回事兒?共產黨人怎麼連這樣的機密也窺探到了?」

「那句經商行話怎麼說來著,『工不如商,商不如囤』!看來你們鹽務系統把這一套玩得溜順!」黎天成冷笑了幾聲,「你也莫這麼吃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天成老弟,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馬望龍苦苦言道,「從『雙層倉』內截下一部分余鹽,本是孔部長請示蔣委員長後為抗戰大業存留下的最後一點兒終極備用資產。你也知道的:共產黨只知道喊著口號向我們步步索取,卻從來不肯有所付出的!孔部長也是害怕中日戰事持久不決,一旦耗盡我中華民族的命脈元氣,到了最危險的關頭,我們如何得了?所以,他才迫不得已在供鹽源頭最後留了一手。」

黎天成嗟嘆道:「問題是共產黨人認定孔部長以『雙層倉』截留余鹽是囤積待沽、中飽私囊!一旦他們公開捅破,只會嚴重損害國民政府的信譽和形象!」

馬望龍咬了咬牙齒,憤恨道:「這件事情既然被共產黨窺探到了,咱們也乾脆撕破臉皮,和他們鬥上一場如何?」

「你拿什麼和他們斗啊!」黎天成深長而嘆,「你口口聲聲說要向孔部長感恩報恩,怎麼事到臨頭,你就不為孔部長想一想呢?他現在正拚命忙著為《朝日新聞》這些事兒『潑水滅火』呢!倘若在這個時候『雙層倉』事件爆發,豈不更是坐實了日本人在《朝日新聞》中的報道!那時,他就真的是『泥菩薩過河』了……」

馬望龍垂頭想了半晌,澀澀地向黎天成問道:「齊宏陽既把這個東西交給了你,想必他們也是提出了條件的。他們到底想怎麼樣,你說吧。」

「共產黨只是想把『雙層倉』截下的余鹽中屬於他們的那一份還給他們。」黎天成小心翼翼地講著,一個字兒都不敢亂說。

「共產黨以為這鹽廠真是他們開設的呀?想要便要、想拿便拿?」馬望龍搓了搓手掌,「我們如果答應了他們的條件,是不是會顯得太過軟弱。你看,咱們是不是該和韋定坤他們通一通氣?」

「望龍兄,你可真是天真,居然還想去找韋定坤?你認為韋定坤真的可信可靠嗎?」黎天成向他擺頭嘆道,「他在你背後捅刀子、告黑狀的事情還做得少?『雙層倉』事件只有你我幾個人知道內情便夠了,你又何必再拉不相干的勢力進來搗亂生事?韋定坤他們如果攪和進來,到時候可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一點,你要想清楚了。」

馬望龍久久沉吟著不回答。

「望龍兄,你是鹽廠代廠長,我是鹽廠黨分部書記,咱倆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肯定是想幫你脫套的:我幫你,其實也是在幫我自己!你想,如果『雙層倉』事件被捅出,中央黨部會怎麼看待我的政治掌控能力?這會影響到小弟我的仕途啊。」黎天成又以退為進地講道,「你不要忘了,剛才我倆還說要『互為肱股、親如手足』!」

馬望龍緊緊地捏住了酒杯,直視著黎天成:「黎老弟,你真能把這件事兒擱得平嗎?」

「望龍兄,你莫要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反正共產黨只是為了多要一些鹽,望龍兄你就在配額上暗中給他們多撥一些便是。這樣一來,齊宏陽也就不會把這篇報道送出去。我相信:共產黨是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的。」黎天成放慢了語氣,切切而言。

馬望龍抬頭看著那副「做幾件學吃虧事以百世使用」的對聯,沉吟了好一會兒,悠悠長嘆一聲,終是軟了下來:「既是如此,『雙層倉』之事便照老弟你的建議去辦吧。不過,一定要嚴加保密,只能是你知、我知、他知,萬萬不可輕泄。」

黎天成握緊了他的雙手,鄭重而語:「望龍兄,你儘管放心,此事必無後患,將來也絲毫不會牽連到你的。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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