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忠縣政府大門口前的街道上,民眾一堆一堆地聚攏著,高高低低地議論著,個個前胸貼後背,場中越來越擠。

他們每一個人的神色都是驚疑、焦慮、畏懼的,語調都是粗莽、慌亂、迷離的。他們繞著「鹽里有毒」這個話題越圍越密、越擠越緊,彷彿一簇又一簇的浪頭撲向縣政府。

牟寶權被圍在人群中間,拿著喇叭筒慌不擇言地和他們交談著,顯得手忙腳亂、應接不暇。每一個人都向他嚴厲訊問著,每一個人似乎都在向他吐口水,每一個人都擠攏推搡著他。他恨不能渾身都長出嘴來發話解釋,卻又似乎無濟於事。疲憊至極的他,最後只反反覆復地呼叫著:「這些都是謠言!忠縣城裡從來沒有毒鹽!」

民眾朝他反唇相譏:「你說沒有毒鹽就沒有毒鹽?井祖公祭大會上我們都看見了—連『井祖聖水』都把人毒翻了!」

吵吵嚷嚷中,牟寶權的秘書葉興髮禁不住嘀咕著說道:「鹽廠不是有黨分部管著嗎?你們不去找他們,來找我們縣政府幹什麼?我們縣政府又不管鹽廠……」

民眾叫喊起來:「原來你們只會『踢皮球』!遇到問題只往別人身上亂推!」

牟寶權在昏頭昏腦之中,突然發現人群中擠進來幾個熟悉的身影,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指著黎天成、馬望龍等人喊道:「大家莫鬧。現在,國民政府駐忠縣鹽務代表和塗井鹽廠黨分部負責人都來了。他倆會告訴你們:這市面上的食鹽究竟有沒有毒?」

但他的話聲很快就被民眾的呼喊聲淹沒了:

「『刮民黨』的官員我們信不過!」

「他們和你們是穿一條褲子的!」

「『刮民黨』的官兒滿嘴都是鬼話,專門哄老百姓跳崖跳坑的!」

在沸沸揚揚的吵鬧聲中,黎天成和馬望龍面面相覷,只剩一臉的苦笑。只見齊宏陽握著喇叭筒站到了高處,大聲說道:「我是共產黨人,也是駐忠縣的鹽務代表,大家能不能聽我講幾句話?」

「共產黨人」四個字果然很有鎮定局面的力道,全場隨即靜了下來。

齊宏陽朗朗講道:「我們共產黨是最講信譽的,也是最關心民眾切身利益的。大家對毒鹽有恐慌心理,我很理解。但『井祖公祭大會毒鹽水』事件發生後,塗井鹽廠馬上組織人手對所有店鋪的食鹽進行了排查,都是沒有毒素的『安全鹽』,我自己每天都在吃!所以,請大家不要再相信謠言了,我們忠縣全境沒有一粒『毒鹽』!」

場中靜默了一陣兒,忽然有人叫了起來:「羅四海,你站出來向共產黨的代表說一說,你不是吃了鹽巴中毒了嗎?」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農民抖抖索索地站出列來:「我羅四海從『瑞雪號』鹽店買了鹽巴,回去吃後,一連好幾天都上吐下瀉……」

葉興發笑了起來:「你不是吃了油膩的東西拉肚子了吧?」

羅四海瞪了他一眼:「我沒有那樣的好命—我家的飯菜一點兒油水都沒有,你讓我怎麼拉得起肚子來?」

黎天成、馬望龍都是滿眼瞋怒地瞪向了葉興發,心想:你這傢伙口無遮攔、就惹亂子!

葉興發看了黎天成、馬望龍一眼,垂下了頭,不敢亂說了。

齊宏陽舉起喇叭大聲問道:「『瑞雪號』鹽店的老闆在現場嗎?」

「我在,我在。」只見一個戴瓜皮帽的中年商人被幾個農民扭了過來,「長官,我就是『瑞雪號』的老闆周沖岩……」

齊宏陽向他和顏悅色地問道:「周老闆,你不要怕:那天和羅四海一同來你店裡買鹽巴回去的,還有哪幾個人?你記得嗎?」

周沖岩穩住了心神:「讓我好好想一想,對了,下街口的王阿婆和羅四海一齊來買的……」

羅四海也道:「對對對,王阿婆和我一齊去買鹽巴,她稱了三兩,我只稱了二兩……」

齊宏陽又舉起喇叭高喊起來:「下街口的王阿婆在哪裡?」

「莫喊,莫喊。」人群分開一條道來,一個頭上綰著大團髮髻的灰衣老媼慢慢走了過來,「我家裡買來的鹽巴吃了沒什麼毒啊!一家人現在身體都是好好的……」

眾人一聽,都「哦」地呼出了聲。

齊宏陽抹了抹額門上的大汗,對羅四海講道:「羅大伯,看來鹽鋪里確實沒有賣什麼『毒鹽』。你先進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吧。」

羅四海看了看王阿婆,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滿臉說不出的驚疑:「是喲!王阿婆,你怎麼沒遭拉肚子?這……這真是怪了……」

覷准這個時機,黎天成拿過喇叭筒正聲道:「剛才大家都看到了:這只不過是虛驚一場!沒有誰買到毒鹽!城裡店鋪里的鹽都是乾淨的!大家沒事就散了吧,散了吧……」

塗井鄉公所的辦公室里,倚著昏黃的燈光,鄉公所秘書常恆正在電台按鍵上「嘟嘟嘟」地敲擊著,一串串電波疾速無比地發射而出!

「砰」的重重一響,室門被猛力撞開!韋定坤領著五六個便衣特工一擁而入,把常恆圍了起來。

「你……你們……」常恆嚇得呆若木雞,臉色煞白。

「真沒想到,查了這麼久,這不明電波竟然是從鄉公所的公用電台里發出來的。」韋定坤牙縫裡露出一絲得意的冷笑,然後用槍口指著常恆的腦門,「我們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萬縣站的人,請問常秘書,你剛才發出的電報是發向哪裡的?」

常恆顫抖著舉起了雙手:「我……我只是收了一個鹽販的『勞務費』,幫他發向武漢的經銷合作商的……」

「哦?一個鹽販?」韋定坤凜凜問道,「你見過他沒有?他現在在哪裡?你是怎麼和他聯繫的?」

「我……我只見過他戴鴨舌帽遮著大半個臉,沒看清他長什麼樣。聽他說過,他在鄉場鎮的倚翠樓里租了一間房子居住,但我從來沒去過。那……那鹽販讓我每個月不定時幫他發送幾篇電報,給了我每月三十塊船洋的勞務費。他每一次只是讓一個跑堂的下人送電報稿過來。」

一個便衣特工仔細查看了常恆桌上的密碼本和電報文稿,向韋定坤報告道:「他替那個人發出去的只是日式『陰陽拼合版』密碼中前半截的內容,後半截的內容應該是由另一個電台發出去的。」

「狡猾的日本人!」韋定坤憤憤然一跺腳,「原來他們一直使用的是『陰陽拼合版』密碼。」這種密碼必須要將前半截和後半截的電報內容合二為一方能完全破譯出來。而且,這種密碼必須由兩個電台同時發送才行:一台專門發陽版內容,另一台專門發陰版內容,再經接收的電台將二者拼合成一份完整的電報。

韋定坤心念一動,抓過辦公桌上的電話,飛快地撥通了一個號碼,問道:「小雷,你在監測室那邊查到這一時段塗井鄉場鎮上還有誰在使用電台、電波了嗎?」

「報告副站長:我剛才在這邊查過,也問過了。剛才只是幾個商用電台在向外發送電波:一家是『仁順和』的朱萬玄老闆家裡,是他的管家朱孚來在和湖北的分店聯繫商業事宜;一家是重慶『大興堂』鹽鋪的駐塗井經理,他也是在和朝天門的總鋪交流鹽業事宜;還有一家是忠縣商會副會長趙信全家裡的,他對我說是省黨部的沙克禮秘書正在借用他的電台向成都市發送黨務督察情況報告……」雷傑在那邊一一道來。

「哦?你的意思是暫時還沒發現令人可疑的不明電波?」韋定坤的眉毛緊擰。

「不錯。」雷傑在電話中艱難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韋定坤長嘆一聲,對電話另一邊說道:「敵寇使用的是日式『陰陽拼合版』電訊密碼。而今我們在鄉公所把他們的『陽文版』密碼繳獲了,那麼隱在暗處的『陰文版』密碼就會同時靜默沉潛……我們應該是很難抓住另一個電訊敵特了。不過,日本匪諜的『狐狸尾巴』總算被我們抓到了一截,對上面應該算是有所交代。」

然後,他向另外幾個便衣特工吩咐道:「倚翠樓的那個日本匪諜我們肯定是抓不著了。但還是得去那裡查一查,但願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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