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

監獄長剛剛讀完司法部下達的文件,用幾乎可算得上嚴肅的聲調說道:「喂,扎魯巴,你明不明白?這意味著你餘下的刑期已經有條件減免。你已經服刑十二年半,在這期間你的表現,嗯,堪稱典範;我們給你做了最好的評價。簡而言之,現在你可以回家了,你明白了嗎?但是你要記住,扎魯巴,如果你又惹了麻煩,這個附條件的釋放令就會作廢,你也必須因謀殺你的妻子瑪麗服無期徒刑。如果真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所以扎魯巴,你要小心謹慎。下次坐牢就要坐到死了。」

監獄長感慨地擤了擤鼻子,「在這裡我們都很喜歡你,扎魯巴,但是我不想在這裡再看見你了。好了,再見吧!警長會給你錢。你可以走了。」

扎魯巴這個身高六尺有餘的瘦高個兒拖著腳步來來回回地走,嘴裡結結巴巴地說著什麼。他實在是太高興了,以至於覺得內心有點刺痛,有一種激烈的情緒在涌動,他好像馬上就要哭起來了。

監獄長粗聲粗氣地說:「行啦,行啦,別在這裡哭。我們為你準備了幾件衣服。建築商馬利克已經答應僱用你。哦,你想先去看看你的家嗎?啊哈!離你妻子的墳墓並不遠。好了,好了,你能這樣真是太好了。」監獄長握了握扎魯巴的手,繼續說道:「那麼扎魯巴先生,祝你好運!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行事要小心謹慎,別忘了我們放你出獄可是有條件的。」

扎魯巴身後的門剛一關上,監獄長就說:「他真是個不錯的人。我跟你說,弗曼內克,殺人犯一般都不是壞人。最差勁的要數貪污犯,他們對監獄裡的所有東西都不滿意。我挺為扎魯巴那個傢伙感到惋惜的。」

當扎魯巴走出潘克拉茨監獄的鐵門和院子時,他覺得惶恐不安。他擔心離他最近的那名看守會攔住他並把他押回去,於是他放慢了腳步,這樣他看起來就不像是在逃跑。當他走到大街上時,他的大腦變得一片混亂。街上的人真多,孩子們跑跑跳跳,兩名計程車司機在吵架,天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以前街上從來不會有這麼多人。他該往哪裡走呢?

這還不是特別緊要的事情。街上車水馬龍,還有好多女人。有人跟著我嗎?沒有,但是車輛可真多啊!扎魯巴在通往布拉格的那條路上加快腳步,他只想儘快離開這裡。一家火腿牛肉店飄出了誘人的香味,但是他此刻不想多做停留。接著他又聞到了一股更濃烈的氣味,原來是路邊在蓋房子。砌磚工扎魯巴停下腳步,聞了聞砂漿和椽子的氣味。他站在一邊看一個老建築工攪拌石灰,他很想走上去聊一會兒天,但是他始終踟躕不前,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也細不可聞。因為之前一直是被單獨監禁,他已經沒有了與人交談的習慣。

扎魯巴大步向布拉格走去。扎魯巴心想:「天哪,外面的建築物可真多啊!現在人們都是用混凝土蓋房子,十二年前可不是這樣,不,這和我那個時候不一樣了。但是這種房子肯定會垮,因為立柱太細。」

「喂,當心,你是瞎了還是怎麼回事?」

一輛車差點碾過他,他又差點躲到一輛咔噠作響的有軌電車底下去。天哪,這十二年的牢獄生活居然讓人不適應在街道上行走了。他很想找人問問那座高大的建築物是什麼,還想問如何去西北火車站。當一輛滿載鋼鐵的貨車疾馳而過時,他試著對自己大聲說:「打擾一下,請問怎麼去西北火車站?」不,他做不到,他的聲音好像都瑟縮在身體里。這些年來他疏於言談,變成了一個沉默的人。頭三年里他還能不時問幾個問題,但是現在他只能從喉嚨中費勁地擠出「打擾一下,請問怎麼去」這幾個字,而且聲音是那麼地不自然。

扎魯巴大步行走在街上。他覺得自己好像喝醉了,或者是在夢遊。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與十二年前大不相同,一切都變得更大、更吵、更令人困惑。啊,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這讓扎魯巴悶悶不樂,他覺得自己好像身在國外的某個地方,他甚至不能讓別人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如果到車站坐上回家的列車就好了……在那裡他的哥哥有一座小屋和幾個孩子……

「打擾一下,請問怎麼去——?」扎魯巴試圖說出這幾個字,但是他只是動了動嘴唇,並沒發出聲音。好吧,到了家裡我就會好了,到了家裡我就能說話了。要是我能找到火車站就好了。

突然有人在他身後大喊了一聲並把他推到了人行道上。一位司機對他吼叫道:「哎呀,你怎麼不在人行道上走?」扎魯巴本來想回話,但是他做不到。他只是發出了些咕嚕咕嚕的聲響,然後匆匆走開。走在人行道上,他心裡想:「人行道對我來說太窄了。喂,你們聽著,我現在非常著急,我想回家。打擾一下,請問怎麼去西北火車站?」

他判斷這條繁華的街道是通往火車站的。那些有軌電車到哪裡去了?這些人都是從哪裡來的?啊,這裡人頭攢動,而且他們都往一個方向走。沒錯,他們一定是去火車站,他們走得如此匆忙是因為不想誤了火車。瘦高個兒扎魯巴大步向前走,生怕自己落在這些人的後面。看啊,人行道對人們來說也太窄了,整個街道上都是密集而嘈雜的人流,還有新的人流不斷湧入。人們簡直是在街上奔跑,嘴裡還大聲說著些什麼。他們的叫喊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在這吵嚷的街道上,扎魯巴的大腦一片混亂。天哪,人可真多啊!前面的人開始唱進行曲。扎魯巴跟著其他人一起開心地跋涉;哇,現在他周圍的人都唱起歌來。扎魯巴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用力從自己的身體里擠了出來,繼而在喉嚨那裡融化並湧上嘴巴。那是一首曲子,一二一,一二一。扎魯巴哼著曲調,沒有唱出歌詞。他用極其低沉的嗓音大聲唱和,這是什麼歌呢?

管它呢,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高大的扎魯巴走在前排唱歌。雖然沒有歌詞,但也感覺那般美好。一二一,一二一。扎魯巴高舉雙手,像一隻大象那樣大聲吼叫著,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里充滿了聲音,五臟六腑像鼓一樣震動,胸腔發出隆隆的響聲,他覺得喉嚨里無比舒暢,就像喝過酒或大哭過一場那般舒暢。成千上萬人大聲喊叫道:「打倒政府!」但是他們的叫喊讓扎魯巴一頭霧水,他只是繼續興高采烈地大聲喊著:「啊!啊!」

扎魯巴揮舞著他長長的雙臂走在人群的前面。他叫著吼著,唱著說著;他用拳頭捶著胸口,他發出的吶喊聲飄蕩在所有人的頭頂,就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

「好哦,好哦!」扎魯巴像一隻報曉的公雞,閉著雙眼賣力地吼叫著,他的喉嚨、肺和心臟都在極力配合。「好哦!啊!好哇!」人群停滯下來,他們不再向前走,反而猛然退後。在一片興奮的喊叫聲中,他們氣喘吁吁,混戰扭打。

「好哦!好哇!」

扎魯巴閉著眼睛,沉浸在自己發出的自由而巨大的聲音里。突然他感覺有雙手抓住了自己的身體,他還聽到一個人喘著粗氣說:「我以法律的名義逮捕你!」

扎魯巴瞪大眼睛。一名警察緊緊抓著他的一條胳膊把他拖出人群。此時人群不能自控地前後搖擺。扎魯巴心中懼怕,發出呻吟聲。他試圖將警察扭住的那條胳膊掙脫出來,警察漲紅了臉,放開扎魯巴。然後扎魯巴的頭部接連被警棍擊中,他那兩條長長的手臂像風車的翼板那樣轉個不停,掃到了很多人的腦袋。這時候兩個戴著頭盔、像鬥牛犬一樣兇悍的警察緊緊抓住這兩條長胳膊。扎魯巴害怕地小聲低語,他試圖擺脫他們,像瘋子一樣踢蹬掙扎。兩名警察用力拖拉扎魯巴,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扭著他的雙臂前行。一二一,一二一。扎魯巴現在柔順得像一隻羊羔;打擾一下,請問怎麼去西北火車站?我要回家。

兩名警察幾乎是按著他的頭把他扔進審訊室的。

一個冷酷、粗暴的聲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扎魯巴想說話,但他用盡全力也只是動了動嘴唇。

這個粗暴的聲音再次響起:「快點說,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瘦高個兒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安東尼·扎魯巴。」

「你住在哪裡?」

扎魯巴無助地聳了聳肩。他好不容易說出:「潘克拉茨監獄的單人監禁室。」

當然,事情不應該是這樣,但情況就是如此。審判庭庭長、檢察官和辯護律師三個人在討論怎樣拯救扎魯巴。

檢察官說:「要我說的話,扎魯巴最好矢口否認他知道這件事。」

審判庭庭長嘟噥著說:「這樣不好。他被傳訊的時候已經承認襲警。這個十足的傻瓜,他居然承認了——」

辯護律師說:「如果警察作證說他們無法完全確定是扎魯巴,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人的話——」

檢察官反駁道:「得啦,我們不能煽動警察作偽證。此外,他們已經完全肯定就是他。我認為他不出庭申辯較好。可以說他精神有問題,需要檢查,然後提出還押候審請求。我會支持你的。」

辯護律師說:「這樣很不錯。我會提出這個請求的。但是醫生說他沒有瘋怎麼辦?」

審判庭庭長主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