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郵

卡拉斯老先生說:「人們是沒有辦法擺脫現實的。當一個人在記憶中翻箱倒櫃時,他會找到不同人生的各種素材。有一天,也許是沒有留神,也許是有意為之,他選擇了其中一種人生並一直走到底。但是最糟糕的是,他原本可以選擇的其他人生並沒有完全消亡。有時候你會為它們痛苦,就像被切斷了一條腿。

「當我還是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時就開始集郵。我的父親十分反對我集郵,他認為這會影響我的學習。但是我有一個好朋友,他的名字叫羅伊齊克·切貝爾卡,我們倆常常在一塊起勁地聊國外的郵票。羅伊齊克是手搖風琴師的兒子,他臉上有雀斑,不愛乾淨,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的,但是就像所有男學生喜歡他們的朋友那樣,我就是喜歡他。要知道,我現在已經是個老頭子了。我有妻子和孩子,但是我不得不說,沒有什麼感情比友情更珍貴。

不過只有年輕的時候才能享受這樣的友情,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會變得執拗和自私。我所說的珍貴友情只是源於熱情和仰慕,源於過剩的精力和充沛到泛濫的情感。當你擁有太多這些東西時,你自然會分給別人一些。我的父親是一位律師,整日與當地的大人物周旋。他是最莊重、最嚴肅的人。我與羅伊齊克結成了好朋友,他的父親是個醉醺醺的街頭手風琴師,他的母親是一個受壓迫的洗衣女工。但是我尊敬且崇拜羅伊齊克,因為他比我聰明,因為他能夠獨立謀生,因為他有膽量,因為他的鼻子上有雀斑,因為他能用左手扔石子……其實我記不清讓我如此黏他的所有原因,但是我可以肯定這輩子我再沒有和其他人如此親近過。

「我開始集郵後,羅伊齊克就成了我信任的忠實夥伴。我想人們對集郵的狂熱一定是源於一種本能,很久以前男人們就開始收集敵人首級、熊皮、鹿角等一切可視為戰利品的東西。但是集郵就像一場無盡無休的冒險,因為它會讓你接觸一些遙遠的地方,比如不丹、玻利維亞或好望角。它會讓你與這些地方來一場親密接觸。所以集郵一般免不了陸上和海上旅行,也免不了需要冒險的勇氣。這與十字軍東征沒什麼兩樣。

「我剛才說過,我的父親根本不准我集郵。一般來說,兒子要做父親沒做過的事情,父親一定不會同意。事實上,我對我的兒子們也是如此。做一名父親感覺很複雜,你會對子女傾注很多感情,但是也會有偏見、懷疑、敵意之類的情緒。你對孩子的感情越深,其他的情緒也越多。總之我得把我收集的郵票藏在閣樓,這樣我的父親就不會找我的麻煩了。閣樓里有一隻很舊的箱子,有點像麵粉貯藏箱,我和羅伊齊克經常像兩隻耗子一樣縮在裡面欣賞對方的郵票。瞧啊,這是荷蘭的郵票,這是埃及的郵票,這是瑞典的郵票!因為我們必須把我們視作珍寶的郵票藏起來,所以我們會有一種做壞事的快感。積攢這些郵票的過程就像一場冒險。我常常在各家各戶搜尋郵票,這些人家有的我認識,有的不認識。我央求他們讓我把他們舊信件上的郵票浸濕後取下。有時候我會碰到一些人家裡的閣樓或寫字桌的抽屜里塞滿了舊信件。這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我坐在地板上整理一堆堆落滿灰塵的雜物,找尋我還沒有收藏的郵票。你們瞧我夠傻吧,就算是一樣的郵票也可以收藏起來啊!當我碰巧找到一張倫巴第的老郵票,或德國小地方或自由貿易城邦的郵票時,啊!我真是痛並快樂著——巨大的快樂總會伴隨著甜蜜的痛苦。在我搜尋郵票的時候,羅伊齊克會在外面等著我。最後我悄悄出現在他面前,站在門口輕聲說:『羅伊齊克,羅伊齊克,我找到了一張漢諾威的郵票!』——『你拿到手了嗎?』——『拿到手了。』然後我們拿著戰利品飛奔向家中的藏寶箱。

「我們鎮上的工廠生產各種各樣的劣質產品、黃麻纖維、印花布、棉花和做工粗糙的羊毛製品。這些東西是專供世界各地的有色人種用的。這些工廠允許我翻他們的廢紙簍,這是最有可能找到寶貝的地方。我在這些廢紙簍里找到了暹羅、南非、中國、賴比瑞亞、阿富汗、婆羅洲、巴西、紐西蘭、印度、剛果等地的郵票。我想知道,你們僅聽到這些地名是不是就會跟我一樣被深深吸引呢?天哪,當我找到英屬海峽殖民地、朝鮮、尼泊爾、新幾內亞島、獅子山、馬達加斯加島等地的郵票時,我是多麼欣喜若狂啊!告訴你們,只有獵人、尋寶者或考古學家才會有這樣的狂喜。找尋並發現是一個人一輩子最激動、最滿足的事情。每個人都應該尋找一些東西;如果不尋找郵票,那也可以尋找真理或金黃齒蕨,至少也可以去尋找石箭頭和煙灰缸。

「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很享受我與羅伊齊克的友情以及集郵的快樂。後來我得了猩紅熱,他們不讓羅伊齊克來看我,但是他常常站在走道里吹口哨,這樣我就知道他來了。有一天,可能是他們沒有工夫管我或有別的什麼事,總之我乘機跳下床溜到閣樓去看我的郵票。那時候我非常虛弱,連箱蓋都差點打不開。但是我發現箱子空了,裝著郵票的盒子不翼而飛。

「我不能形容當時我有多麼痛苦和害怕。我想我站在那裡肯定就像一尊石像,連哭都哭不出來。我的喉嚨哽塞得厲害。首先,給我最多歡樂的郵票就這樣不翼而飛了,這讓我震驚不已。這些郵票一定是我唯一的朋友羅伊奇克趁我生病的時候給偷走了!想到這裡,我更是震驚。我不知所措,驚恐焦慮,目瞪口呆,愁眉苦臉——要知道,一個孩子怎麼能夠承受這麼大的打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閣樓的,後來我又發了高燒。在意識較清醒的時候,我還是會絕望地思索。我從來沒向父親或阿姨(我沒有母親)提起過一個字,我知道他們不會理解我,因此我與他們也更加疏遠。從那時候起,我跟他們不再那麼親密,也不再那麼孩子氣了。羅伊齊克的背叛對我的影響很大,這是第一次有人欺騙我。我心裡想:『窮鬼,羅伊齊克是個窮鬼,所以他才會偷東西。跟一個窮鬼交朋友是我活該。』這麼想讓我硬起了心腸。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學會劃分不同的人。我失去了我的天真,但是那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會對我產生多大影響或造成多大傷害。

「等到燒退了,我也不再因為失去我收集的郵票而痛苦,儘管當我看到羅伊齊克又交到新朋友時還是會心痛。他跑來找我,顯得很尷尬,因為我們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面。我用大人的口吻冷冰冰地說道:『你這個該死的騙子,我們之間玩完了。』羅伊齊克的臉漲得通紅,他立馬回應道:『那好吧。』從那時候起,他就像一個戰敗者那樣痛恨我。

「嗯,這件事影響了我的一生。這麼說吧,我的世界被玷污了。我不再相信別人,我學會了憎恨和鄙視。後來我再也沒交到一個朋友。長大後,我開始這麼認為:我一個人生活,不需要別人,也不必向別人示好。後來我發現沒有人喜歡我。我把這歸因於我鄙視所有感情,對所有感傷免疫。於是我成為一個冷漠的人,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我很在意自己,做事情謹小慎微,不希望自己行差踏錯。我對待下屬粗暴而嚴厲,我不愛跟我結婚的女人。我的孩子們都順從我、懼怕我。在我這個行業我有不錯的口碑,我的責任心也為人所稱道。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整個人生。除了履行責任,其他的事情我都沒有認真去做。等到我死了,報紙就會說我的工作多麼有價值,我的性格多麼值得學習。但是如果人們知道我有多麼孤獨,多麼固執,懷疑心有多麼強,他們就會改變想法了。

「三年前我的妻子去世了。我傷心欲絕,但是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表露過,包括我自己。在悲傷中,我翻找我的父母留下來的所有家庭紀念品,包括照片、信件、作業本。看到我那嚴厲的父親如此精心地保管這些東西,我的喉頭哽咽起來。我想他一定還是很愛我的。閣樓里的一隻櫥櫃裝滿了這些東西,某個抽屜的最下面放著一隻盒子,盒子上面有我父親留下的封印。我打開盒子,發現裡面裝著五十年前我收集的郵票!

「我不打算對你們隱瞞什麼: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找到這個盒子我如獲至寶,我把它拿到我的房間。接著我突然想到在我生病的時候,一定是父親找到了我收集的郵票,他認為沒收了郵票,我就會專心學習了。他不應該這樣做,但是他這麼做全都是因為他關心我、愛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開始為他感到難過,也為我自己感到難過。

「當然我也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羅伊齊克沒有偷我的郵票。天哪,是我錯怪了他!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臉上長著雀斑的邋遢頑童,我好想知道他現在怎麼樣,是不是還活在世上。跟你們說,一回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特別難受,羞愧難當。因為一次錯誤的懷疑,我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失去了快樂的童年;我開始鄙視下層階級,開始變得固執己見;我從來不跟任何人親近;我一看到郵票就會惱怒和厭煩;無論是在結婚前還是結婚後,我都沒有給我的妻子寫過信,我裝作滿不在乎,說寫信是煽情的行為,而我的妻子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言不由衷。我變成了一個苛刻和冷漠的人。就是因為一次錯誤的懷疑,我的事業如此成功,我盡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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