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Why dun it 第十章 而立之年・漂流(三)

我向入口處的人詢問,說要找剛才打架鬧事的人,他指向裡頭一個房間。

警局辦公室里一陣鬧烘烘,那些低頭站著的人臉上都掛了彩,一字排開輪流被警察問話,身穿制服的臀員正在做筆錄,熟悉的肥胖身影則坐在一旁,看到我進來,立刻起身。

「范小姐,你終於來啦!」

「怎麼回事?我剛回家就接到電話,說大山和別人打架,弄壞店裡的東西。」

「你老公這樣我們會很閑擾啊!案情已經夠複雜了,我不想再節外生枝。」

我很想說他早就不是我老公了,又覺得這句話太過無情而作罷。

「到底怎麼回事?」

「哪,你看。」

我順著胖警宮的視線望去,大山垂頭喪氣坐在那裡。平日俊俏的臉上布滿瘀青和腫脹,完全看不出是他本人,他似乎己被問完話,卻不時抬頭望向正在進行筆錄的那一桌,臉部肌肉不停顫抖,眼神非常可怕。

另外一邊,一個年輕人正滔滔不絕地向制服警員陳述經過,他雖然也受了傷,程度卻不若大山嚴重,因此馬上就能認出來。那個下流的冷笑看來並不只存在相片里,親眼目睹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哇咧,條仔你不在場都不知道,我沒看過一個人可以變臉到這種程度的。我們剛進店裡的時候,那白痴還兩眼無神坐在那裡,像這樣……干,很白痴吧!那表情超無力的,就像前天晚上看A片打槍過度。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那模樣很倒霉,後來就聊起來啦!阿彬就問我……啊,阿彬就是那邊那個痞子啦!他說為什麼我這幾天都看不到人,我說沒啦,最近被條子懷疑,想避避風頭。」

就像在公共場合里大聲交談的年輕人,他自顧自地說著,完全沒顧慮到自己是在對警察說話,還有「那白痴」正坐在不遠處,用惡狠狠的表情盯著他看。

沒看見龐克頭與油亮頭的身影。這也難怪,事情發生的當時,他們正到處探問「練哥」的下落吧!

「然後阿彬問我是不是因為有人死啦?我就說是啊,老子喜歡跟著女生屁股,就這樣被懷疑啦!本來最近想找小屁股跟蹤的,操,還是算了。結果阿彬才剛問我:『阿練你有這種嗜好啊?』靠,一張椅子就打到我頭上了。干!是那個白痴,他打得超用力的!原來他是小妹妹的爸爸哦?我爸才不會為我打人咧!兒子和女兒原來差這麼多,可以讓爸爸從小雞巴變成大超人。」最後一句還刻意放大音量,很明顯是說給某人聽的。

在大山即將衝上前之際,兩名警員立刻將他按住,胖警官也走到他身邊,和他低聲說了幾句。他們距離我較近,因此可以稍微聽見。

「少年仔,沉住氣,不要在警局裡鬧事。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然後,轉身對另一邊吼道:「阿練,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年輕人的氣勢頓時被削弱一半,他撇撇嘴。

「去,老子只是陳述事實,欸,你們穿便服的怎麼都那麼凶啊?我阿伯也干過便條,人就很和藹可親。」

雖然音量減弱許多,仍可以從言詞中嗅出挑釁的意味。

負責筆錄的警員不理會他,用平淡的語氣說:「還有嗎?沒有換下一位。」

阿練不情願地起身,隨後立刻轉向大山這邊,將睥睨的視線投射在他身上。阿練嘴角上揚的臉有一股令人生厭的特質,那不僅是外表的影響——「相由心生」這句俗語在他身上完全適用,他的笑容彷彿是將心底的惡意,赤裸裸地展現給周遭的人看,且本人毫不在乎。

我觀察這兩人視線的一來一往,有種在看連續劇的錯覺。

胖警官走到我身邊,同樣低聲說道:「受不了,年輕人就是血氣方剛。」

「不會,也有很理智的年輕人。」

「哦?也是……」他右手托著粗壯的下巴,上下打量我。

「話說回來,范小姐你可真沉得住氣啊!死的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嗎?」

「警官,你在懷疑我嗎?」

「沒證據幹嘛懷疑你?我只是覺得疑惑。」

「我也不知道,可能很久沒見面了吧!」

「我和女兒也很久沒聚了,可是她如果被殺我還是會覺得悲痛、憤怒,這是兩回事吧!算了,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不懂啦!」

胖警官搖頭嘆氣,走到旁邊的座位,開始低頭整理自己的資料。

我輪流望向他、大山和阿練,開始思考自己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

如果說出我的想法,一定會受到強烈譴責吧!

當大山在信里告訴我,想帶女兒回台灣看看,順便見我一面時,我腦中想的竟然只是「啊,那個大山的孩子,我該見她嗎?」對於那個女孩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一點,完全沒有自覺,也沒有那種親子即將重逢,迫不及待的渴望。甚至當她蹦蹦跳跳地出現在我面前,我看到她臉上那個熟悉的蝴蝶形胎記時,也缺乏任何真實感。

簡直就像她不是我生的一樣——當這種想法浮現時,不安感充塞我的胸口。

雖然孩子是應大山的要求生下的,但原因應該不在這裡。

在我們僅有3年的婚姻生活中,夫妻倆因為孩子聯繫在一起。從生產前後孕婦的照料,到小嬰兒的哺育,大山都盡了心力,雖然我們因為忙到疏於和孩子說話,導致孩子無法發聲,但在沒有親戚可以委託照顧,男方求學、女方打工的情形下,能儘力維持家庭的平衡,已經是很不簡單的事了。

他向我提出去美國的想法前,我們之間沒出現什麼裂痕,而我也甘於辛勞,打算在家庭的羈絆之下一直生活下去。

是因為大山無理的要求,讓我願意割捨這層聯繫嗎?還是這想法一直存在我心中?此時此刻己無法探究。我只知道,在我將這條線給切斷,歷經四年的空白後,那種為人母的意識已蕩然無存。

大家都說親子之情是無法斬斷的,就算父母離異,甚至斷絕關係,那條線會一直存在。但是當我再度見到自己的女兒時,卻感覺那條線己經消逝,再也抓不住了。

「爸爸,這個人是准?」

「是你媽媽喔!快叫媽媽。」

「媽……媽?」

女兒會說話了,眼疾也痊癒了,那是大山的功勞,不是我的。我彎下身撫摸她的臉,說「好乖」,但心裡卻排斥這句話。,我不是你媽媽,曾經是,但現在已經……

在逛街的過程中,她的左手一直揪著大山,本來另一手應該由我牽著,但我從頭到尾都走在他們後方,冷眼觀察這對父女。小女孩不知道要和我說什麼,只好一直找爸爸聊天,大山不時回頭看我,似乎也察覺到了,我微笑著搖頭,告訴他:沒關係,我不在意。

沒什麼好吃醋的,因為根本沒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

可是另一方面,世俗的道德觀卻也壓迫著我,使我無法對大山明說,如果老實告訴他「那是你的女兒,不是我的」、「我對她完全沒感覺」,那太過無情,也太過絕望了。因此我只能陪笑臉,努力扮演一個親切的母親,當大山提議要看電影時,我也挑選小孩子愛看的動畫片,還買了爆米花家庭分享餐。

「要看午夜場?她不會想睡覺嗎?」

「因為時差問題,我們現在可是精神飽滿呢!未央不好意思,你就捨命陪陪女兒吧!」

雖然我是生母,此刻卻可以體會那些繼母的心情。

即使心裡有些疙瘩,只要撐過那晚,一切都會回覆原狀,大山會回美國繼續從事研究,小女孩會跟著爸爸,而我則回到打工的生活。今晚,不過是暫時「客串」媽媽的角色罷了。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如果沒有發生那種事,終歸只是生活的一個小插曲。

當大山將她託付給我,自己去洗手間時,我的內心的確有些抗拒,一方面不知如何與她獨處,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忍不住了。不知為何,小女孩一直吃爆米花,卻完全不碰汽水,都是我和大山在解決。

「媽媽也要進去,你乖乖留在這裡喔!」

「好~」

我衝進洗手間前,一定已經忘了她牽著大山的手時,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吧!那模樣就像未見過世面的公主,剛被帶出皇宮,就迫不及待想認識外面的一草一木,甚至不顧僕人的叫喚到處亂跑。

那天不是假日,散場時沒有多少人,我卻可以想像好奇的小女孩跟著人群搭乘電梯,一路走齣電影院的樣子,據我觀察,她是那種初生之犢不畏虎的類型,完全體會不到外在的危險。

我出來時,大山的表情已經完全變了樣,抓住我的肩膀大叫。

「她到哪裡去了?」

「我、我明明叫她留在這裡的……」

「你這笨蛋!她如果那麼乖,我幹嘛一直牽著她?」

「對不起……」

我察覺事態的嚴重性,原本只是一塊小小的疙瘩,頓時化成了足以吞噬我的罪惡感。

而且這份罪惡感還具有雙重意義:第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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