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How dun it 第六章 而立之年・漂流(二)

人潮擁擠的街道。

然而經歷那個事件後,一切都變得好虛幻。

我在地鐵站出口,眼前仍是一片序肩接踵的人群,但浮現在腦海的,卻是那天四下無人時,大山和我發現屍體時的反應。身處在這個世界的意識,己經被罩上一層朦朧的膜,透過這個膜的風景下,連活生生的人都是那麼不真實。

西門酷客、誠品116、騎樓等處,都有穿著各式衣服、無所事事的等待人群,儘管人聲鼎沸,我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彷彿這些人都不存在,西門町是一座空蕩的死城。

漢中街斜向入口,商圈的門戶,通往秘境的峽谷,流動的河水。

那潺潺水聲逐漸變調,最後回覆為人群嘈雜的聲音,—句又一句在我耳邊鼓動。

「嘿,等一下去看電影?」

「最炫的秋季商品!有折扣哦,進來看看吧!」

「小姐,要不要買手環?您付的錢我們都會捐給兒童福利基金會,請支持愛心義賣活動。」

話語縱橫交錯,逐漸將意識拉回這個熙來攘往的街道。

「你有聽說嗎?前幾天這裡死了人。」

原本是溫柔的牽引,然而這句突然入耳的話,將我一把扯回現實。

消息已經傳開了嗎?

「真的?死的是誰?」

「不知道,我也是聽說的。」

「該不會是被殺的吧?」

「很有可能哦!真可怕,越來越不安全了……」

我環顧四周,想找尋聲音的來源,無奈舉目所及都娃交談的人們。視野里有兩個身穿制服的巡警,他們站在誠品116門口,安靜地觀察周遭的情形,似乎是特別派駐在此。淺灰色襯衫、深藍色西裝褲,外搭一件藍色外套,簡單制式的服裝,說明這裡發生過命案的事實。

前方的潮流象徵——JUN PLAZA電子看板早己啟動,躍動的廣告引領來往的人群。

小說里,私家偵探一定生活在城市的大街上,縱使身旁人很多,進入自己內心的卻少得可憐,「嘈雜中維持平靜,熱鬧中求取孤獨」是他們的信條。

突然覺得自己與他們有共同之處,於是興起模仿的念頭。

徒步區的兩旁,一些攤販森然羅列。雖然攤販經常是警察開罰單的對象,倒也是都市特有的一種消費文化。對賣方而言,有一種小成本、方便,偶爾存在危機感的特殊魅力。

眼前一名擺攤的年輕人,身穿印有「氣魄」圖案的T恤,和白色亞麻長褲,染紅的頭髮整個抓起。下巴蓄短鬍髭,使他看起來有些兇惡,卻因為不伶叫賣的舉動緩和許多。他的前方擺著卨腳架,架上的盒子里放有項鏈、耳環之類的飾品。

我向他搭話。「不好意思。」

「買項鏈嗎,大姐?」

「不是,我想打聽一位在這裡出沒的人。」

「這裡我不太熟欸,你說說看。」

「你見過一位長相猥瑣的男人嗎?像這樣。」

我拉扯自己的臉,希望能表現出那個人相片中的樣貌。

「長這樣的男人多得是吧!」

「他身高很矮,只有1米50出頭。」

「大姐,這裡人這麼多,我就算見過也忘記啦!」

我這才意識到,小說里的警察或偵探,往往一問人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實際上,是小說家省略前面許多失敗的調查,直接進入最後的結果。而且他們不是像我這樣比手畫腳,而是隨身攜帶被調査者的照片,藉助線索的抽絲剝繭和團隊合作,才能有實際的成果。

察覺自己和偵探們的差異,我感到有些沮喪,儘管如此,想探究的心情依然沒變。

「那邊那個大伯可能知道哦!他比我先來這裡。」

他指向對面一個寫有「神機妙算」的卜卦攤位。桌子後方的老人一身唐裝打扮,低著頭,不知正瞅些什麼,我立刻湊上前。「要算什麼?星座、易經、紫微,還是看手相?」

穿唐裝的老人做星座占卜,就和牛排館賣起排骨飯一樣,是一種複合式的服務。

「不是,我想問您有沒有看過一個人。」

「什麼啊,不是要算命啊!」

「不好意思,因為他說您對這裡比較熟。」我指指後方。「唉,算啦!長什麼樣子?」

「像這樣。」我又做了一次剛才的動作,感覺像在對阿伯扮鬼臉。

老人起身,端詳我好一陣子。「我看你乾脆告訴我名字好啦!我都會問客人姓名。」

還兼做測字卦嗎?真了不起。

「朱銘練,朱元璋的朱,座右銘的銘,練習的練。」

「噢,阿練啊!不要惹他比較好喔!」

雖然說人不可貌相,但他似乎人如其貌,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不是要找他,只是想打聽他的事。」

「我只知道,他就像影子一樣。」老人摸摸鼻子。「其他的,你去問那條街上的人吧!」

「那條街?」

「武昌街啊!」他壓低聲音。「尤其是會待到晚上的人。」雖然不是很懂老人的意思,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我道聲謝,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從峨眉街到武昌街這段路,一開始仍延續的攤販商線,到了「絕色影城」門口開始消散,影城的旁邊是「加州健身中心」,健身中心側面的巷道,就是通往紋身人街的路。若是彎進去看,還可以見到一個個寫有「西門町紋身街」的看板,看板上的紋身圖片,表現出各式各樣的自我「印記」。

從這裡再往武昌街的方向走,會看見幾家歌廳的門面。這些門面的特點,就是會將駐唱歌手的彩照貼在看板上,右下角標明藝名,較受歡迎的,還會加上如「小周璇」、「小鄧麗君」等用以招徠客人的稱號。

此處就是西門町著名文化「紅包場」的所在地——六福大樓。

我印象中的紅包場,只有被媽媽帶進去的那一次,卻是個難忘的經驗。

座位分布像是一般的民歌西餐廳,前方有個大舞台。我們進入時,正好遇上歌手輪替的空檔,媽媽點完餐後,就有一位穿亮紅色禮服的女性上台演唱,艷麗的妝扮,搭配閃耀的水晶燈和霓虹燈,捕捉了全場所有觀眾的目光。

歌聲雖帶有職業唱腔,卻可以聽出對生命的情感。

陸續上場的歌手有男有女,歌曲也是老歌、流行歌兼具,當歌曲進入中後半段時,會有一些客人起身走到舞台邊,給台上的歌手一兩個紅包,有呰歌手下台前,還會將紅包里的錢抽出來,對饋贈的人說一段感謝的話,最後深深一鞠躬。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壓軸的主秀歌手。身著一襲白色禮服的她,脖子上掛著極粗的羽毛圍巾,怎麼看都是「天后」級的排場,唱歌時不僅有人獻花,還有位大叔手持一串藍白相間的條掛——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用千元大鈔黏成的紙環——要給她戴上。

他們褪下華麗的禮服後,會是什麼樣子呢?當我這麼想時,發現有些人在場子里穿梭,四處寒暄,面孔相當熟悉,正是方才上台過的歌手們。主秀歌手也換上了便服和馬靴,當她到我們桌前問候時,那個頗具親和力的笑容,現在還存在我的記憶里。

那是外面未曾見過的世界,靡靡聲色卻帶有溫馨,也因為媽媽和我提到以前紅包場的繁榮,讓我當下產生淡淡的失落感。被認為是過氣的文化,但實接觸後,又不希望它死去。我站在六福大樓門口,回憶的衝擊,將我的意識拉到好遠好遠。

前方就是漢中街與武昌街的交義路口,也是有名的追星族勝地。

這個路口有個別名,叫「屈臣氏廣場」。原因無他,這塊區域的大小可以容納一座小型圓環,而區域東北隅所坐落的店面,正是知名的連鎖葯妝店「屈臣氏」(Watsons)——雖然我一直很疑惑,為何用這種沒有區域獨特性的店面為廣場冠名,若要凸顯在地特色,西南隅的「長虹大飯店」應該更適合。

或許,冠名的目的是為了便於指涉,全國連鎖店的名號,畢竟勝過地域經營的飯店吧!

這裡以北的漢中街路段,是西門町的台灣小吃區,以前和友人看電影時,經常會順道去吃些冰點、魷魚羹和蚵仔煎。那條街的回憶,就等於「吃」的回憶。

印象中,在屈臣氏廣場舉辦的簽唱會不計其數,只要搭個舞台用人聲公呼喊,就足以吸引到一群圍觀的人群了,更遑論那些追星族們。這裡並不是聽歌的好地方,卻是展示明星、醞釀人氣的好場地,若台上站的是主流歌手、樂團,就會湧入許多專程前來的死忠歌迷,外圍也會有一些因好奇駐足的路人,這些人潮往往將路口擠得水泄不通,連騎樓下都無立足之地。

我和友人並不是摩西,無法分割這群人造紅海,每當遇到這種情形,只好死命推擠,試圖滲透人群到另一條街道。有時人群多到看不見前方時,會推擠到哪一條路都不曉得,那狀態有點像是柏青哥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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