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Who dun it 第二章 而立之年・漂流(一)

這是個孤寂的街道。

背後的中華路像是冬天的江河,縱使支流結冰,仍能保持一定的川流不息。眼前的峨眉街入口,則是結冰的其中一條支流,在人聲鼎沸時串聯主流的人潮,萬籟俱寂時,充分發揮阻寒的功能,以靜謐二字阻擋一切想進入的人事物。

就像我眼前的圓形紅底白橫杠號誌,守護著徒步區這個商圈聖地一樣。

左右每隔五六米就會設立的紅色立竿,說明這裡也是進入鬧區的門戶之一。儘管附近的人群都喜歡從漢中街入口,也就是地鐵站前進入,我卻鍾情於這條窄窄的小路。

因為窄,因為安靜,加上兩旁高過四層樓的建築,從入口向里望去,看起來就像通往秘境的峽谷。

從此處到與漢中街交會的位置,以及電影公園附近的這兩個街段,是白天的峨眉街人群較少的部分。往昔的我都會從這裡開始,一步一步地進入,或許是討厭一次見到大量人潮的性格使然。

當然,現在是一片寂靜,兩旁的店面以髮型設計和服飾修改為主,都已拉下鐵門。抬頭一看,某塊招牌因為夜晚的昏黃燈光,變得有些朦朧,那個位置,應該是紅磡會館港式飲茶的招牌吧。

再往裡走,左手邊就是著名老店「北平一條龍餃子館」和「阿宗麵線」坐落的位置,印象中大白天時,在「阿宗」店門口站著吃的民眾,往往會連「北平一條龍」的門口也霸佔住,逼得「北平一條龍」不得不在門口貼警語。

請不要在我們店門口吃麵線。那樣有趣的光景,對照現在的寂寥,讓我覺得內心好像有什麼被抽走了。

只聽得到夜晚冷風的咻咻聲。

這是個虛幻的街道。

只是看起來真實、觸摸起來真實、聽起來真實的街道。

大山與我在如此虛幻的世界裡,正分頭找著某人。

為何他會那麼擔心?不,或許現在心情這麼平靜,步調還刻意放慢的我,才有點不正常吧!

只因為我不想離開這裡。

鬧區安靜下來的樣子,就像沉睡中的頑童,讓人不自覺想定睹細看,生怕這景象尚未烙印在腦海里,頑童便蘇醒過來。在反覆而頻繁的「動」之下,難得讓人察覺「靜」的那一刻,更顯得彌足珍貴。

好想持續徜徉在這個沉睡的虛幻之地,直到日夜交替的那一刻。

彷彿一來到這裡,就被狐狸的法術給迷惑,沉浸在周遭的一切,忽略自己應當要做的事。

一回神,才發現自己人在漢中街與峨眉街的交會處,僅從出發點走了一小段距離,以搜尋的腳步來說,完全不合格,不知道大山看到我這樣會怎麼想,想必會很生氣吧?

我朝右方的漢中街望去。

遠方的武昌街口,有個人緩緩地橫越漢中街,消失在另一側。似乎是大山,看來他步調和我差不多,我得加快速度。

啊,他有說巷子里也要找嗎?我記得距離入口處的中段附近,左手邊有一條巷子。

我向後望了一下,里嚮應該沒有人……吧?

四周仍是一片寂靜。

數位化的交叉路口。

只要右手邊的這棟大樓——JUN PLAZA開始營業,人型電子廣告看板就會啟動,到了那時,才真正有街道蘇醒過來的感覺。

電子看板在鬧區建築物的身份,就像舞群里的明星,總是能匯聚空間中人群的目光,剛進入這個路口的行人,視線都會不自覺移向看板的畫面。

儘管上頭都是些看過的廣告,和電影預告片。

JUN大樓一樓的SONY形象館,已隨著電子看板一回沉寂。不管是頭上的看板,還是裡頭販賣的電子用品都是如此,只要一關閉就會顯得冰冷、無機,但開啟時播放的聲音和影像,又看似具備有機物的活力與朝氣。

有機的能量儲存於無機的巨大盒子里——這個街道,不,這個城市也是如此。

真實的世界存在虛擬,虛擬的世界又包裹真實。

曾在這個交叉路口看見有趣的景象。

西門町特有的「台北電話交友」廣告三輪車,經常會有人踩著踏板,在附近反覆來回。每個世代都有自己解決寂寞的方式,色情電話專線的看板在街道四處展示,倒也不十分稀奇,只是有別於日本發放廣告面紙的另一種國情罷了。

我感興趣的,是三輪車上的人。

踩著踏板的人,經常以不同面貌出現,有的穿著很邋遢,一看就知道是打工的流浪漢,有時是打扮時髦的年輕人。

其中最令我難忘的,莫過於身穿警衛制服的大叔。

警衛和人民保姆——警察的制服,兩者我並不會太仔細分辨,尤其前者的剪裁和顏色搭配,有時會做得很像後者。在如此錯覺之下,上述光景乍看就有種荒謬的滑稽,彷彿警方也開始公然支持色情產業,兩者握手言和。

戴上謬誤的有色眼鏡,眼中的世界會產生歪曲,卻也往往透露著和諧。

我繼續沿著峨眉街向西邊走去。左手邊出現一條巷子,是人稱「小香港」的成都路27巷。

縱使早期很多香港人在此開店,充滿濃厚的港式風情,但逐漸改變型態,成為嘻哈服飾、時尚精品街的這條路,依然保有「小香港」之名。

當整體的相貌已然更替時,歷史的痕迹仍會在各個地方,以名號、裝飾等型態持續殘留著,甚至成為一種固定運作的形式,執拗地與新事物共存——這就是我眼中的西門町。

我想起電影《六號出口》(Exit No.6)的西門町,出現了紅包場,出現了廢棄大樓。比起從頭到腳、從甩到外一片新潮,我更鐘愛這種「新中帶舊」的樣子。

我望向巷子里側一一我很容歡裡面的一家茶餐廳。

每家店面都已關閉,仍舊是一片寂靜與黑暗。

沒有我和大山要找的人。

我開始猶豫,是否要毎條分支的巷口都仔細檢查一遍,因為前方不遠處的右手邊,又是一條小巷。

是通往紋身大街的巷道。

雖然我對紋身並不熱中,不過印象中還是和友人進去過一次。

那時,友人說想在上臂刺一個圖案,至於要刺什麼,打算到時請師傅現場設計。

我聽了非常疑惑,因為一旦刺上去,便很難消除的紋身行為,不僅是在皮膚上留下圖案,同時也賦予了「自己」這個人一種獨特的「質」,就像改名換姓,一般人是不會隨便去做的,通常是為了改運,換言之,那是一種咒法。如果不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圖案,應該不會打算刺上去才是。

當時的友人回答,因為他缺乏「自我」。

有些人不用在身上烙印,旁人一和他接觸,就自然會在他身上打上某種「印記」。友人說,他其實很羨慕這種人。

那一次,我在一旁目睹了整個紋身過程。當師傅在友人的上臂彩繪出一隻翱翔的老鷹時,我還覺得那只是個裝飾,等到師傅手中的機器發出吱吱聲,裝上針頭,開始在表皮戳刺後,我開始產生一股錯覺,彷彿一位印地安的巫師,將老鷹的魂魄一點一滴注入友人體內。

我不知道紋身實際給予了友人什麼,但原本和他不是很熟的我,日後提到他時,一定會想起那隻老鷹。

印記。注入自我的街道。

我朝巷子里望去,仍然不見絲毫人影。

巷道的那一頭,己看不見任何紋身的廣告招牌。我方才所想像的,曾注入無數個靈魂的巧藝光景,也在這一刻回歸靜寂。

我來到了西寧南路。

象徵徒步岡的行人地磚,在此處變成了桕油路,眼前也出現行人和汽車的號誌燈,儘管對當下來說並沒有差別,我卻泛起些微的失落。

行人可以在柏油路上步行、通過是一回事,在大都市的街道里,柏油路卻是行人和車輛的共有領域,不是行人「獨有」的,也就是說,從這裡開始,行人便失去了那種「獨有」。

好希望整個西門町都是徒步區——當然,這是只能放在內心裡的小小天方夜譚。

不知大山是否己通過這裡,我朝右邊遠望。

沒有辜負我的期待,一個人影從西寧南路的東側出現,穿越柏油路後消失在西側。

看來我倆的行動,有著莫名的同調性。

我無視信號燈的閃爍,逕行橫越西寧南路。此時矗立在前方的,就是著名的萬年商業大樓。

新中帶舊、歷史的痕迹——方才「小香港」的思緒又在此時湧起。

在六七十年代,當時的青少年盛行滑冰運動,聽說當時的「萬年冰宮」就是西區的重要地標,錯過那陣光景的我,只見到它脫胎換骨後的風貌。

地下室的小吃總匯,一樓的手錶、香水、飾品,二、三樓的衣服、皮包,四樓的模型、動漫畫、電玩,五樓的電子遊藝場……雖然販賣的東西很像小型百貨,但進入後仔細觀察,會發現大理石地板有著無法掩飾的裂痕,牆壁的粉刷偶見斑駁,電扶梯沒什麼光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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