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京城 2

仙舟在燈船畫舫之間快速穿行,轉眼便到了南京城最南端的聚寶門。

這聚寶門乃為太祖之時,巨賈沈萬三所修。

沈萬三是江南第一豪富。傳說他當年貧窮之時,見一農夫攜蛙百餘,便好心買來放生。哪知第二天,看見眾蛙聚在一瓦盆不散。沈萬三連連稱奇,將瓦盆帶回家,用來洗手。一次,他妻子洗手時不慎將一支銀釵掉在盆中,不料銀釵一變二、二變四,不一會兒已是滿滿一盆,不可勝計,沈萬三由此富甲天下。

待到太祖建立大明,沈萬三覺得自己樹大招風,為求自保,便主動承擔起南京城牆的修築工程。當時大明初立,國庫空虛,太祖答應了沈萬三這個請求,將三山門至正陽門一段交予他施工,總長佔南京全部城牆的三分之一。

事關沈家生死存亡,沈萬三豈能不用全副心思,他延請一流的營造匠師,自己也整日待在工地監督。沈萬三為顯忠心,還特地將自己負責的城牆加高加厚,誰知適得其反,太祖見南段城牆較其他地方宏偉許多,勃然大怒,認為沈萬三目無君上,要治他死罪。多虧劉基說情,方才救下沈萬三,但命他必須拆牆重建。

沈萬三誠惶誠恐,日夜兼程,耗費錢財不計其數。誰知偏偏怪事連綿,工程屢建屢塌,眼見限期將至,還未完工。沈萬三明白末日已到,不禁在城牆腳下放聲大哭。

這時,恰逢一位高士路過,見沈萬三這般模樣,便上前道:「建城門,要寶盆,上戴帽,下站人。」

沈萬三嚇出一身冷汗,知道要過這一劫,需要用上自己全副身家。但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他從家裡拿來聚寶盆,重金找一家奴,頭頂寶盆,一同埋入地基。此後,再壘城門,一砌而就,再無倒塌。沈萬三為紀念這個家奴,特地在城門上修小佛塔一座,超度他的亡靈。太祖得知,也頗為感動,御賜此門為聚寶門,並親自書匾。

太祖見沈萬三拿出全副家當,甚為安心,對其大加褒揚,同時封了他的兩個兒子為官。

不久,太祖準備犒賞三軍,沈萬三築城嘗到甜頭,便又表示要代皇帝支出犒銀。太祖想他已無聚寶盆,還能有多少資財,便有意問道:「朕有軍百萬,汝能遍及之乎?」

哪知沈萬三豪爽應答道:「願每軍犒金一兩!」

太祖大駭,沒想到沈家居然還如此富有。於是大怒道:「匹夫犒天下之軍,亂民也,當誅之!」

當時便要將沈萬三拿下,還好沈萬三命不該絕,這時馬皇后站出來道:「不祥之民,天將滅之,陛下何誅焉!」

太祖生平最敬馬皇后,便依了她的意思,將沈萬三發配雲南了事。最後沈氏客死他鄉,一代巨富從此消亡。

想起往事,陸亦軒不禁自嘆道:「禍福難知,雖富甲一方,休誇能使鬼推磨;盛衰相替,任勢傾四海,莫道敢同天比年。」

說罷,船已靠岸,他多給了船公幾個銅錢,信步下船。

南京城十三門,數這聚寶門最為華麗高大,門中有四重城牆、三道瓮城,暗設大小藏兵洞二十七個,可容兵士三千餘人。

聚寶門水關是秦淮河繁華的盡頭,這裡是戲班的天下,多少富賈士紳、文人雅士,乘船從秦淮河順流而下,若不沉醉其間的溫柔鄉,便會下到此處落腳,掏一些銀錢,往戲棚子里一鑽,一邊吃喝一邊看戲,十分愜意。

今天兩大戲班在此打擂台,更是吸引了八方來客。左邊大棚打出華林班招牌,右手則是興化班的地界。陸亦軒左右猶豫,急得兩家門頭夥計都恨不得伸手拉人,他突然想起茶博士的話,便一頭鑽進華林班的棚中。

陸亦軒入場一看,正逢小瀛仙的《琵琶記》,心中暗喜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忙揀一隻空桌坐下。見夥計過來,隨意要了壺茶,點上幾樣小吃。這小瀛仙果然是狐媚動人,雖然所扮的趙五娘凄苦無比,但見她步步生蓮,搖曳生姿,娉婷的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陸家的家戲班子在北京城的官宦之中算是翹楚,但委實難比這陣容齊整的大班,加之小瀛仙絕藝蓋世,陸亦軒不禁聽得痴了。

「嗟命薄,嘆年艱,含羞忍淚向人前,猶恐公婆懸望眼。路逢險處難迴避,事到頭來不自由……」陸亦軒正迷醉間,突聽背後有人按拍附和,小聲而歌。

《琵琶記》本就是千古悲劇,聽戲之中,情之所至,按拍悲歌,甚至為之掩淚的大有人在。但陸亦軒聽慣家班,講究不發一聲,屏氣凝神,潛心領略,突然被人打擾,便憤憤地扭頭望去。

只見出聲之人就在鄰桌,此人臉色黝黑,眉毛濃粗,兩頰上長著一圈參差不齊的絡腮鬍子,正中露出厚厚的兩片嘴唇。此人不但一臉粗鄙之色,還不做任何梳洗,滿面油光,髮髻蓬亂,一件袍子已穿得分辨不出顏色。

陸亦軒皺皺眉頭,華林班票資不菲,尋常市井之人斷不會來此聽戲,而看這人樣貌,並不像富家紈絝、文紳雅士,恐怕就是人們傳說的「光棍」了。

有明一代,「光棍」是城市街頭一景,他們專吃閑飯,挑弄是非,扛幫生事,不管哪裡有事,只要被光棍中的一個打聽去,便會合夥去干,得利平分。酒樓茶肆、戲班娼門,因人口流動頻繁,大有油水可撈,更是光棍們的聚集之地。光棍們憑藉一身蠻力,肆逞兇惡,遊盪飲酒,強索錢物。碰上貪婪昏聵的地方長官,官府還會被光棍買通,更是神通廣大,肆無忌憚,黑白通吃,尋常人絕不敢招惹他們。眼下這人,應是個光棍頭領,此處可能是他地頭,華林班不但不敢收錢,怕是還要搭上一些敬儀。

只見這光棍一邊撕下一隻鴨腿一邊道:「這崑山腔啊,輕柔婉折,僅一字之長,便延宕至數息,委實美到極致。聽罷這崑山腔,再迴轉去聽南曲諸腔,真是令人白日欲睡,更別提那北曲,實在是令人厭而唾之。」

陸亦軒心下稱奇,別看這光棍動作粗俗,但竟是頗懂戲曲。

這時旁邊一人道:「非也非也,南曲之中,弋陽腔錯用土語,聽之有趣;海鹽腔多用官話,甚為雅緻;四平腔改自弋陽,更是易懂。而那北曲,曲調高亢昂揚、慷慨樸實、勁切雄麗,也自有一番風味。反觀這崑山腔,平直粗陋,聲調自乖,雖具繞樑,但還是過於呆板,終不可取。」

這聲音尖細無比,聽起來令人頗為不適。只見說話之人尖嘴猴腮,眼神閃爍,雖衣著講究,但給人一種狡詐猥瑣之感。

看他跟那光棍同坐,十有八九是個「逸夫」。逸者,游也。所謂逸夫,就是游惰之民。他們多由落魄文人充當,在衙門中討生活,充當幫虎、小牢子、野牢子,阿諛奉承那些衙役皂吏,包攬訴訟,幫襯公門。逸夫往往喜歡同光棍們沆瀣一氣,出謀劃策,挾詐良善,逼迫貧難。

聽這逸夫倒是言之有物,但他語氣頗為狂傲,指點之中,多有不屑。陸亦軒心下不滿,鼻中輕哼一聲。

那光棍也覺得這逸夫說得誇張,道:

「師召兄,雖說你習過北曲,但不致如此糟踐這崑山腔吧。既然你如此大才,何不將這崑山腔加以改良,那真是善莫大焉。」

光棍本意刺他一刺,沒想到這逸夫倒一本正經道:「正是正是,這崑山腔定需改良,最好能融眾家之長。待我找到法門,有所成就,一定先拿來讓這小瀛仙唱過。」

光棍笑道:「哈哈,看來市井之說不假啊,你師召兄也被小瀛仙勾了魂去吧。」

逸夫輕哼一聲:「那些老爺,請小瀛仙去,大都是垂涎於美色,哪有幾個真懂唱曲。這老顧表面是個君子,其實淫人妻女的事情沒有少干,我早就想一劍穿他倆窟窿了。」

光棍樂道:「你醫人可以,殺生可比我差遠了。」

逸夫頗為不服道:「哼,別小瞧了本人。這些人為富不仁,殺之不足為惜。不過倒是連累小瀛仙吃了掛落,成了人人口中的狐仙。」

光棍沒再接話,突然面色一沉,壓低聲音道:「嗯,行了,我看時辰差不多了,該過去了。」

說罷,兩人雙雙起身,向外走去。

這番對話引得陸亦軒心中大動。南京城最近怪事頻出難不成就是這兩人所為?此時《琵琶記》正唱至興處,但他再也聽不進去。見兩人出了戲棚,也忙站起身來,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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