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望鄉樓。
望鄉樓取的是豐都城中望鄉台之意。這望鄉樓乃鬼市中酒樓之魁首,倒不是說它規模最大,而是因其開店最早,位置最好,菜色最全。各路鬼物莫不喜歡會聚於此。真應了門口那副楹聯——「伴君難到黃泉路,念我且登望鄉樓」。這些在黃泉路上半道開溜的鬼物們,還不忘在此捉弄一下那些去了豐都的同伴。
郭丹鶴一到望鄉樓,便被食客們推杯換盞的氣氛所感染,拉著嚴錫爵,嚷嚷著要吃東西。
嚴錫爵其實無心吃飯,他心裡還在梳理這千頭萬緒的線索,被郭丹鶴一拉,如木頭人一般坐在桌前。幾個孩子對鬼市的飯食均十分好奇,眾人慫恿郭丹鶴出頭,快些叫菜。
小二見有人落座,三步並作兩步,快跑過來,嘴裡慌不迭地唱道:「列位客官,要些什麼?」
郭丹鶴怕被小二看出自己初來乍到,便裝成熟客模樣,一拍桌子,學著一路上嚴錫爵點菜的樣子道:「挑揀些好的,盡數上來!」
小二見這小孩兒,強裝老練,不禁想笑,道:「小店飯食,分有三等,不知客官吃得幾等?」
「哦?真是規矩繁多!」郭丹鶴自知被小二看出,有些發窘,嘴裡沒好氣道,「都有哪些等次啊?說與小娘聽聽!」
陸亦軒差點沒笑出聲來,這妮子,裝腔作勢,未免有些荒腔走板。
小二點點頭道:「三等乃上好膏泥,從豐都城附近現運而來;二等乃精製香燭,擔保是龍虎山上所用;一等乃人間飯食,絕對新鮮貢品,精心烹制。」
小二說完,還嫌分量不夠,又補充一句:「小店大廚生前乃宮中御廚!」
這下郭丹鶴傻了眼,這都是些什麼東西,泥巴、香燭也能吃?她看看其他幾人,皆是大眼瞪小眼,無奈之下,只好捅捅旁邊的嚴錫爵。嚴錫爵早已注意到他們的所為,他故意不吭聲,想看看這幫孩子如何表演。現在,見郭丹鶴他們進退兩難,向他求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於是,故意顯擺出老食客的樣子道:「哎呀,這望鄉樓名頭甚大,但來來去去都是這些飯食,實在膩味得緊吶!」
小二一聽口氣,知是熟客。聽他抱怨,不禁有些緊張,馬上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客官若想一換口味,不如試試小店特色菜肴,若非熟客,小的還不敢推薦。」
嚴錫爵本想在孩子們面前神氣一下,沒想到竟問出別的道道,他來了這麼多次,還第一次聽說有什麼特色菜肴,便湊上前去,問道:「哦?何等菜肴?說來聽聽,大爺不在乎銀兩。」
小二見是豪客,一陣興奮:「但凡嘗過之客,無不贊其美味,此乃人……」
嚴錫爵側耳傾聽,由於靠得近了,小二突然鼻子抽動,聞到一股活人氣息。它猛然明白過來,眼前不是鬼物,而是五個人。一驚之下,臉色一變,把話頭硬生生地吞回肚裡。
嚴錫爵再問,這小二死活不肯說下去,支支吾吾,左顧右盼,好像準備隨時開溜。嚴錫爵反手抓住小二前襟,把腰牌舉到它的眼前,道:「知我是誰?若不如實相告,燒了你家酒樓!」
孝陵衛的威名,陽間並無幾人知曉,但在陰世,那真可謂是如雷貫耳,除卻豐都城中鬼差,天下之鬼,最怕莫過於孝陵衛官差。
小二見是孝陵衛,腿如篩糠,哆哆嗦嗦道:「大人……恕小的有眼無珠,小店之特色……乃……乃是人屍之肉。新近採掘,絕……絕無腐壞……」
此話一出,倒把嚴錫爵等人嚇了一跳,幾個孩子面面相覷,牛德皋反應最大,還乾嘔了幾聲。
嚴錫爵知道一些鬼物有食屍癖好,但這在陰界是被嚴令禁止的。現下這望鄉樓,居然敢公然叫賣,著實過分。於是怒道:「好大的膽子!你老闆現在何處?叫它滾來!」
小二一得解脫,便一溜煙地跑走了。
少頃,它領著一個胖鬼快步走來。這胖鬼顯然就是望鄉樓老闆,剛才將軍府來人已經知會,所以它識得嚴錫爵。走到近前,胖鬼一拱手,輕聲道:「嚴爺,列位小爺,多有得罪。請雅間敘話。」
說罷躬身擺手,側身讓路。
嚴錫爵看看周圍,也好,雅間安靜,可細細盤問。
於是起身帶眾人跟著胖鬼來到一間名為「君莫愁」的雅間。
見胖鬼關上房門,嚴錫爵變色道:「大膽鬼物,敢公然叫賣屍肉,縱使我不管你,五道將軍那裡,你怎麼交代!」
這胖鬼面色甚白,看樣子像塗了一層很厚的粉,它緊張起來,不住地做擦汗的動作。其實鬼物哪會流汗,所以它每抹一次額頭,只是有粉子從臉上落下,如下雪一般。
這胖鬼道:「嚴爺大人大量,小的知錯。但我這生意,乃得將軍府許可,方才敢做。」
嚴錫爵沒想到,這將軍府一向對鬼市管理甚嚴,這次居然也摻和進來。心想:五道這老兒,瘋了不成?上至滅人全家,下至私賣屍肉,這壞事都讓它干絕了。
於是道:「我怎知是你私下售賣還是將軍許可?」
那胖鬼又抹了一把額頭,道:「小的哪敢在嚴爺面前造次,若有半句假話,嚴爺儘管叫我魂飛魄散。嚴爺可以去打聽,不止我望鄉樓一家,這鬼市中稍有頭臉的酒肆,都給梅師爺使了銀子,得了售賣屍肉的許可。」
嚴錫爵見它說得誠懇,應不是假話。但他心中,疑慮更深:「將軍人雖粗莽,但對屬下約束甚嚴,豈能容得你們使銀子?」
胖鬼見嚴錫爵信它,略略放心,拱手請各位坐下,道:「嚴爺有所不知,半年前,將軍性情大變,將它所收藏的法器付之一炬,然後離開鬼市,外出雲遊去了……」
這胖鬼說到這裡,四下看了看,壓低嗓音說:「據有人傳出,將軍乃是受了一個高人點化,知道某處有一種由鬼升仙的法門,定是去修仙了。」
又說:「自將軍走後,梅師爺代為管理。相比將軍,它頗好說話,只要銀子使到便可辦事。」
嚴錫爵心中冷笑——天下哪有這等法門,不是五道老兒被人騙了,就是這五道將軍在騙人。他看這胖鬼也就知道這麼多,便道:「好了,你去吧。今日之事,不可說與任何鬼物,尤其是將軍府中人。另外,別再讓我抓住你賣屍肉。」
那胖鬼見嚴錫爵放過它,心下甚喜,連連躬身點頭稱是,並討好道:「小店略備薄酒,為嚴爺及眾位小爺接風洗塵,請在此賞臉!賞臉!」
未及嚴錫爵答話,它便屁股朝前,躬著肥胖的身軀,倒退著出了門去。
見它慌張之中,臉上的粉又掉了一地,郭丹鶴「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牛德皋知她在笑什麼,也過來插嘴,道:「哈哈,好像一個裹了面的大元宵!丹鶴,你注意沒?這裡的鬼,相貌好生奇怪。剛才那個小二,面容枯槁,眼眶深陷,眼圈烏黑,好像患了癆病一般。」
「那個脖子發紅,嘴唇烏紫的女鬼你們注意沒?」
「是啊是啊,剛才大堂之中,我還見一面容浮腫的鬼呢。」
孩子就是孩子,陸亦軒和司馬隆聽說馬上有大餐,便很快忘記了剛才屍肉帶來的不適,見牛德皋說得熱鬧,七嘴八舌地也加入進來。
嚴錫爵見他們大驚小怪,也咧嘴笑了,說:「這下又該你們長學問了。人死時之樣貌,便是其做鬼的樣貌。你們明白亡者下葬之時,為何要請人細細裝飾一番了吧?那個小二,大概是得癆病而死;那個浮腫之鬼,很可能是溺死數日,泡得漲了才被人發現;那個嘴唇烏紫的女鬼,脖子有紅印,定是縊死的。至於這望鄉樓老闆,我以前聽說過,身世也是凄慘,他是經商路上被歹人殺死,當時正值盛夏,待路人發現,屍身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家人高價僱人給他化妝,最後在臉上上了寸把厚的白粉,才算遮蓋住。」
又說:「所以,從鬼物的樣貌上,多多少少也可以判斷出,它們是橫死、病死還是老死。唉,很多鬼物也是命苦之人。」
聽嚴錫爵這麼一說,大家再也笑不出來,正好酒菜上來,眾人低頭進餐。嚴錫爵見大家吃得香,沒敢告訴大家剛才那三等飯食是什麼意思。
窮鬼吃泥巴,富鬼吃香燭,貴鬼吃貢品。這三等飯食,價格逐級升高。其實鬼市的吃食,都不太適合活人,但既然來此,那就只能將就吃貢品了,因為只有這些刀頭肉、燒雞、豆腐、貢果之類,還能勉強入活人之口。不過這望鄉樓的廚子確實名不虛傳,把這些貢品加工加工,味道還真是不凡。
眾人吃喝正酣,突然隔壁雅間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聽到「喀喇」一聲,「君莫愁」與隔壁之間的木板牆被一股強力撞破。陸亦軒聞聲抬頭,大驚之下,只見一道紅光,迎面激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