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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是什麼在飛舞,宛如從天而降的精靈,飛旋著飄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是雪花?
好冷……
用力思索,可腦袋沉甸甸空蕩蕩的,什麼都記不起來。
想用雙臂支撐身體,肌肉彷彿化作冰塊,用不上一絲力氣。這才發覺,自己幾乎被埋在雪中。
混沌的大腦中,傳來斷斷續續的求生信號。我集中全身力氣,勉強翻過身體。雪從胸前抖落,撒在地面上。
抬起頭,眼球似乎蒙上一層薄霜,模模糊糊,只能大體感覺出,自己置身於漆黑的洞穴中。洞口外大雪紛飛,幾乎遮蓋了外界的天地。雪花飄進洞口,在地面積成厚厚的雪堆,我剛才就躺在那裡,險些被活埋。
到底怎麼回事?
我靜待片刻,直到身體的僵硬漸漸消退,方才坐直身體。
舉目四望,洞穴中有床鋪、衣櫃、書桌。
等等,這不是什麼洞穴,而是普通的房間。所謂的洞口,是一扇破損的落地窗,雪是從窗戶灌進屋裡的。我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分不清那是何時的事情。時間的概念,彷彿被塞進巨大的攪拌機,揉成一團,失去應有的秩序。
這裡,應當是我住的地方。
我是為了什麼事情,翻過牆,偷偷跑了進來?似乎是要找什麼東西。
等等,為什麼要翻牆。這兒——不是我家嗎?
沒錯,是我的家,我和汐共同租的房子,兩個人住在這裡。
那汐呢,汐在哪裡?她剛剛說,要去德國的新天鵝堡,然後……然後就哭了。
這也不對,剛才,我明明是在找東西,對,是一張內存卡。
可汐又是怎麼回事?她眼中的淚水,她身體的溫度,彷彿上一刻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汐——她是誰?
她不是我妄想出的女孩嗎?
不不,她是我的委託人,我的夥伴,我的……
我呆住了。
記憶如同分散的顆粒,漸漸凝聚到一起,某種飄忽不定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茶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眸,嘴角淺笑,說一句——我的大偵探啊……
沒錯,是她!
汐,我愛的女人!
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跌跌撞撞地跑到門邊,用力戳下牆上的開關。
房間明亮起來。我環視整間卧室。
那裡——床頭柜上——本該擺著我和汐的合影,旁邊是我在遊園會為她贏來的長毛兔子。還有那個沙發,她睡覺時總會把衣服脫在那裡,沙發旁邊的茶几上,總有厚厚一摞雜誌。
還有——
呼吸變得急促,我沒頭沒腦地衝出卧室。走廊的燈被我打開,牆上曾經掛著一幅油畫,汐選的,歐洲的古堡,她一直喜歡,說想和我去旅行。我跑下樓梯,打開客廳的燈。就是那個沙發,兩人無事可做的時候,總是坐在那裡。她喜歡平躺下來,枕著我的腿看書,我輕撫著她的頭髮,心不在焉地看無聊的電視節目。
還有……還有……
我都記起來了!
思緒驀然定格,我把手伸進外套的口袋裡。
硬質的皮面,金屬的鎖孔。那是汐的日記——風先生留給我的,汐的日記。我答應他,要找到汐。既為了他,更為我自己。
原來如此。全都理清了。
終於明白那一晚你對我做了什麼,也理解了最後一篇日記中記載的內容。
你去找他了,對嗎?一個人,面對你的父親——這出悲傷的劇本中,最大的始作俑者——霧隱心。
我把額頭抵在門框上,不經意間,眼淚噼啪噼啪地落成一片。
汐。
汐。
汐。
你還活著嗎?如果活著,這段時間,你在哪裡?
無法逃避最壞的假設。心中一陣一陣地刺痛,好似無數把利劍貫穿心臟。
我落荒而逃。
屋外風雪瀰漫,幾乎看不清道路。
找回了記憶,卻找不回你。
解除了心霧,卻只能迷失在這茫茫雪與霧之間。
這一切歸根結底,究竟是誰的錯?
你的?我的?還是——霧隱心的?
我停下腳步,抬頭面對那迎面撲來的雪霧,迎著如同要把世間吞噬的混沌天空,仰天長嘯。
有什麼人在身後對我說話:
「喂!這麼大的雪,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緩慢地轉過身,那人手持電筒,穿著警服,應該是夜間巡邏的巡警。
我沒有說話,只是漠然看著他。
巡警將我打量一番,怔住,臉上突然露出驚恐的神色。
「你,你難道是……」
我笑了,漫不經心地笑:「沒錯,我就是申健祈,那個通緝要犯。」
「你……你……」
巡警後退一步,連說好幾個「你」,手電筒掉到了地上。他先去夠腰間的警棍,半途又移向肩頭的步話機,顯然亂了陣腳,有些滑稽。
我看著他,只是看著他,寧靜地看著他。
風雪凜冽如故。
巡警平靜下來。他獃獃地與我對視,表情木然——不,應該說根本沒有表情。
而後,他喃喃地說:「請走吧!」
「謝謝。」我一笑,轉身沿著剛才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那個巡警已不見蹤影。
「果真如此。」我自言自語,「汐,你太傻了。你至少應該讓我和你一起。」
忽地,一陣狂風呼嘯而過,似乎在嘲笑著誰,嘲笑著什麼。
記不得在雪地中跌跌撞撞走了多遠。雙腳幾乎失去知覺,鞋子踏入冰涼的積雪,發出的吱吱響聲,彷彿成為某種固有的單調頻率伴我而行。
如果不是我固執地調查,汐不會有事,曉橘不會死,自己也不至於落得如此田地吧!這出悲劇的罪魁禍首,有一半好像終究要歸結在自己頭上。平生第一次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被紛飛的大雪吞噬,從此消失。
然而,只有雪花冰冷地落在頭頂、肩頭。直到大雪漸息,我仍一個人在漫無邊際的雪地中,留下一行孤零零的腳印。
不知不覺間,我在一座破舊的紅磚樓房前停下腳步。抬頭看去,紅色的磚牆覆著白色的積雪,儼然披著紅色斗篷的月下老人,默默等候著我。
怎麼又回到了這裡?
我苦笑。簡直像命運的捉弄一般。
遲疑片刻,我朝紅磚樓走去。樓前的柵欄門敞開著,一盞昏黃的掛燈在樓門處時明時滅,不時有雪塊從燈架上掉落下來,與地面的積雪融為一體。
門被雪堵住,頗費力氣才拉開。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是第幾層的聲控燈亮了,隱約照著髒兮兮的樓梯,褪色的牆壁上滿是斑駁的污痕,和外面純白色的世界形成令人心驚的對比。
走廊盡頭的電梯停在一樓。我走過去,按開門,踏入電梯,愣愣地按下六樓的按鍵。
電梯戰戰兢兢地運行了足有五分鐘才停下。電梯門打開,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我踏著變了色的地毯來到走廊盡頭處的房間。敲了敲門,無人回應,R子或許睡了吧。我靠在門邊,一整夜的疲憊此刻才席捲而來,地球引力好似陡然變強,不由分說地將我拽向地面。我在牆腳蜷縮起來。
門開了,一道光亮灑在臉上。我眯起眼睛,微微側頭。紅髮女孩出現在門口。她穿著睡衣,看到我,滿臉驚訝。
「申健祈?你怎麼坐在這兒?!」
我沒有答話。
「你沒事吧,臉跟白紙似的。凍壞了吧?」她彎腰,用手捧起我的臉頰。她的手很暖,暖得讓人有種夢幻般的感覺。
「汐……」
「什麼?」 R子詫異地問,抬頭看看窗戶,「下雪了?」說著,她扶起我,幫我抖掉身上的雪。
「我……我……」
「什麼都別說了,快進屋來!」
借R子的浴室洗了熱水澡,裹著毛毯坐在暖爐旁,吃微波爐熱好的義大利面。
「發生了什麼,這麼失魂落魄的?」她坐在我身邊,看著我低垂的臉,問道。
我抬起頭,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選擇低下頭吃面。不是不想告訴她,只是一時很難組織起恰當的語言來描述。
見我不回答,R子也沒再追問,只是安靜地坐在我身旁,看我吃面。
真的是餓了,我把麵條吃得一根不剩。R子又為我端來一杯熱水。我接過杯子,留意到她的手很美,手指修長而纖細。她穿著淡紫色的睡衣,袖子捲起來,露出兔子圖案的襯底。
「謝謝,R子。」
「不易啊,大偵探,終於說出句完整的話了。」她嬌嗔地笑著,「還以為一天不見,變成痴呆了!」
她叫我大偵探,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