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霧汐篇 File 3 2010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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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坐在這家不起眼兒的咖啡館中靠近窗口的位置,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

雨絲稠密地織成一片,宛如灰色的霧靄,在視線可及之處肆無忌憚地瀰漫,恍似遮蔽了世間的色彩,只留下一團單調而混沌的灰色。

母親葬禮那天,也是這種灰暗的天氣,也下著這樣淅淅瀝瀝的雨。只是,現在的我,已不會再哭泣。

我必須堅強——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做。

看看手錶,指針接近下午三點的刻度。我和他約好三點鐘在此會面。

他是我面見的第三位偵探了。如果他的態度與之前兩位一致,我恐怕只能另尋他途。

他在還差兩分鐘三點時走進咖啡館。我看過他的相片,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上身穿著黑色的襯衫和藏藍色的休閑外套,下身是卡其色長褲和有些磨損的休閑皮鞋。身材不算高大,但體格勻稱,留著一頭率性——甚至說凌亂的黑色中長頭髮。

從女性角度而言,他的相貌縱然不算搶眼,也基本可以跨入帥氣的行列。但若聯繫上偵探這個職業,則多少有些違和——至少我的印象之中,偵探都是那種戴著墨鏡、行動詭秘的大叔級人物。而眼前這位,更像一個有點裝酷的學長。

當我胡思亂想之際,他已走到我的面前,事務性地彎彎嘴角,謹慎而客氣地問:「請問,可是霧小姐?」

他的聲音不算難聽,但鼻音頗重,隱約包含幾分羞澀。

我點了點頭,稍有驚訝。

「你好,我是申健祈。」

自報姓名後,他在對面的座位坐下,目光從我臉上一掃而過,隨後便一言不發地坐著。

我問他喝些什麼,他說隨意就好,態度拘謹。

我叫來服務生,點了兩杯拿鐵。

「偵探先生——」

「叫我申健祈就行。」

「嗯——申健祈先生,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我蠻期待能聽到一番精妙的推理,未料對方只是聳聳肩膀,答道:「感覺而已。」

「感覺?」

他點頭,靦腆地笑道:「店面里,只有你像是在等人的樣子,所以就過來問問試試。」

「啊——原來如此……」我喃喃低語,誠實到出人意料的回答。

據我所知,無論網路、電視還是平面媒體,都對這位年輕偵探不吝褒獎之詞,甚至還賦予了「神之使者」這樣的稱號。然而此刻,坐在面前的男人——說是大男孩也未嘗不可——反而像是個為期末考試臨時抱佛腳而睡眠不足的學生。

對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輕嘆一聲,緩緩開口:「霧小姐,一個半小時左右前你就到達這家咖啡店,很抱歉讓你久等了。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還請節哀順變。」

他的語氣誠懇,目光卻游移在別處。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卻幾乎分毫不差。

一早心情就很差。午飯後,我匆匆忙忙地逃出家門,不到一點四十就來到了咖啡廳,此後,便一直傻愣愣地看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何以得知?」我問。

「你的雨傘。」

「雨傘?」我低頭看看掛在扶手上的傘——很普通的雨傘,並沒有特別之處。

「天氣預報沒說會下雨,可午後一點過後,天空突然陰沉下來。你既然帶了雨傘,說明你是在一點鐘之後出門的。而開始下雨大約是兩點鐘左右,而你的傘是乾的,由此可以斷定,你在兩點之前就已到達這裡,中間時間差為一小時,取中則是一點半,前後誤差不會超過半小時。」

他的語速不快,重重的鼻音有如一台沉悶的發動機,發出毫無起伏的波頻。

服務生送來拿鐵。他道了謝,隨後默默地注視著咖啡杯。

「你說我的心情,又是怎麼回事?」我一隻手攪拌咖啡,另一隻手輕托下顎問道。

「大概,是關於你母親的事情吧。」他回答,「失去親人的痛苦,我也深有體會。」

攪拌咖啡的手驀然停住。

年輕的偵探把頭轉向窗外,若有所思:「思念這東西是種無孔不入的液體,意識稍有空白,就會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它填滿,躲都躲不開。」

「思念嗎?」我跟隨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雨依然下得悠然自在,模糊了玻璃上二人的倒影,「準確而言,是乙醯膽鹼。」

「什麼?」

「所謂思念,大體上講,是人腦的海馬體通過基底前腦膽鹼能神經元纖維,投影釋放乙醯膽鹼這一神經遞質的過程。」

「哦?」偵探揚了揚眉毛,「不愧是英國皇家醫學院最年輕的腦神經學碩士,醫療研究院的天才少女。」

「過獎了。」我掩住驚色,故作平靜,「不過,我今年二十歲,各個角度而言,都已經成年。」

「哦——失禮了。」他的表情並沒有失禮的意味。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如何讀出我的心事的。」

「讀?」偵探轉過頭,「不是『讀』,是『觀察』。剛走進咖啡廳的時候,我留意到你的眼睛……」

他用手指在眼眶比畫了一下,繼而沉默下來。

我下意識地別過頭,掩飾性的一笑,說:「關於我的事,你似乎知道得挺多。」

偵探彎彎嘴角,不置可否。

「我只是大概查了一下委託人的信息而已。」他說,「霧這個姓氏並不多見,其中承擔得起我這種高昂委託費的年輕女性就更少了。況且,你在醫學界——無論國內國外——都小有名氣,並不難查到。」

我同樣一笑,不置可否。

「除此之外,我還查到了一些別的消息:你的母親在上周二去世了,警方的調查結論為自殺身亡,而你似乎對這個結果不滿。恕我冒昧,我猜測你或許是為此事,才委託私家偵探來協助調查的。而且,你貌似對家庭成員有所猜忌,所以才會瞞著家人偷偷跑來和我見面——」

「我可說過瞞著家人的事情?」

「不難判斷。其一,你在電話中特別約定,僅僅我們二人見面。顯然,你不願讓更多人涉及此事。其二,像這種寒酸的小咖啡館,顯然不是你這樣的千金小姐會出沒的地方,選擇在這裡見面,想必也是出於掩人耳目的目的。最後,以你的家境而言,若擔心下雨,只要叫上司機接送就可以了,完全不必自備雨傘。」

我輕輕拍了拍手——幾乎全被他說中。

「聽你這口氣,好像很了解千金小姐的生活?」

「這倒不是。」他撇撇嘴,似乎不再那麼拘謹,「有個朋友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千金,讓我領教了不少富人子弟的生活方式。」

「原來是這樣。不過有一點你搞錯了,我可不是什麼富家千金,倒是你——」我啜一口咖啡,打趣道,「還以為,你經常被富家小姐委託呢!看你的面貌,應當蠻受大小姐們青睞的。」

「有嗎?」偵探先生笑了出來,「謝謝你的誇獎。」

沉默片刻。

「霧小姐——」他突然開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恕我直言,你的母親確實是自殺身故,至少就現場的跡象而言,警方的判斷並沒有錯誤。還請面對現實,節哀順變。」

我瞪大雙眸,用了幾秒鐘時間才跟上對方的節奏。

如他所說,母親的屍體是兩周前的周二早晨被發現的。

女傭清潔房間時,見母親卧室的房門反鎖著,敲門多次都沒有人回應,於是取來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發現女主人平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心跳已停止。女傭立刻呼叫了急救中心和警局,但為時已晚。

經過法醫鑒定,母親的死亡原因為過量服用唑吡坦類鎮定藥物,致使神經系統受抑,呼吸麻痹而導致窒息死亡。

母親被發現時,我並未在場,只是從警方那邊得知,她死去的時候衣裝齊整,表情安詳,沒有發現任何他殺跡象,床頭柜上留有疑為盛放鎮定藥物的容器。母親曾在醫學院工作,搞到類似的藥物並不困難。種種證據皆表明,母親是自殺的。

最重要的證據,是他們在抽屜里發現了母親留下的遺書。

遺書被裝在信封里,封面上寫著我的名字。警方以此否定了我對母親死因的質疑。

但我並不這樣認為。

我根本無法認同那是遺書。那或許只是母親寫給我的普通書信而已,在轉交給我之前遭人謀害,或者是知道自己會遭遇不測,才給我留下了書信。

母親沒有任何自殺的理由,她明明和我說好……

想著想著,本決定要堅強的我,還是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淚腺。

在第一次見面的人面前流淚,很丟人吧。我壓低臉頰,用袖口擦拭眼淚,衣袖濕成一片,卻依然無法阻止肆意妄為的淚水。窗外雨聲凄然,時間和空間似乎在這片迷茫的雨聲中扭曲變形,直到幾張紙巾遞到面前。

我的倔強,終究在這片溫暖中融化。於是,就在這個凄冷的雨天,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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